折叠的记忆

“你的QQ号真不错，是花钱买的吗？”朋友在网上问。

“不是。是一位网友送的，女的。”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话中有纰漏，怕朋友误会，赶紧补充一句，“广西的，没见过面，只在网上联系过一次。”

“真的？有这么好，让她也送我一个。”朋友笑着调侃道。

“好长时间了，再也没有联系过，也许……”我不想再说下去，赶紧转换话题。

下线后，朋友的话像一只手，伸进我的脑海，打开那折叠已久几近湮失的记忆。她的声音又回到我的耳边，一如既往，隐隐约约像是从星空最深处传来。

朋友，送我QQ号的朋友，我想轻轻地问一声：“你——还在吗？你——还好吗？”

十多年前的一天夜里，我正在办公室上网。忽然，QQ里冒出一个陌生人的头像，一闪一闪地传来一句话：“我心里好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

面对荧屏后面那深不可测的虚拟空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对方语音通话的要求。可她第一句话，就让我内心震惊、慌乱得不知如何应答。

她说自己得了乳腺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几个月，现在还不到30岁，灰心丧气得想一死了之。现在最难受、最牵挂、最接受不了的不是自己的死，而是身边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

“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啊？”

耳机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消沉。遥远，遥远得像是发自另外一个星球，时起时伏；消沉，消沉得像一潭死水里浮起的气泡，时断时续。我一边听她和着血泪的倾诉，一边在想该怎么跟她说，心里刀割一般难受，难受得直想把耳机甩掉。

趁她说话间歇的功夫，我问她家里人怎么看，因为，人在最虚弱、最痛苦、最无奈、最彷徨的时候，最需要的无疑是亲人的劝慰、关爱和支撑。

“唉——，我母亲早过世了。我六岁那年，刚懂事，还没我现在大，也是乳腺癌。”她悲怆地说，停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母亲过世没多久，父亲就成家了，过他自己的日子，好长时间没联系了。我没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我老公也……唉——，还是不说他了。”

屏幕后，千里之遥，我还是感受到她落入枯井般的惶恐和绝望。

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癌症，是死神手中最得意的一把收割生命的镰刀。一旦被它盯上，再健壮的身躯，再骄傲的头颅，顷刻之间也会变得十分脆弱。

我不是牧师，但我知道，当一个人无可奈何走到生命终结的边缘，像一叶底部破损的舟，随时可能沉没在冰冷的死亡之海，内心是多么的惶恐、哀痛和绝望。

此刻，走投无路，不堪重负的她，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我，作为倾诉的对象。而我也鬼使神差地接受了她，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到抚慰一颗垂危心灵的天予之责。

我捂住话筒，清了清嗓子，调整好心态，尽力用最平和的声调来回答她。

“你说女儿小，放心不下。噢，5岁多，是小。”

听她说出女儿的年纪，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替她担心、忧伤。老天爷真是太瞎眼、太任性、太残忍了，不但让她重蹈母亲早病的覆辙，还让她两头承受三重痛苦的折磨。幸福原本于她就少，还要剥夺，痛苦于她已经够多，却还在增加。尽管我心里也像猫在抓，还是硬着头皮劝说。

“女儿虽小，多少也懂些事了，还是尽量不要给她的心灵留下阴影。我不知道你都有些什么亲人，但现在除了女儿，最亲近的无疑是父亲和丈夫了，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告诉、求助他们，起码为了女儿……我这样说，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她简洁地回答，口吻平静。

“那就好，我只是一个外人，好心建议。”

“谢谢，我知道您是好心。”

“噢，谢谢你相信我。听了你的倾诉，我真的很同情你，从心底为你的遭遇，为老天对你的不公感到哀痛。你、我、他，哪个人都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很难说谁哪天会摊上这种躲不开、赖不掉的倒霉事，尽管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既然摊上了，我们只能彻底改换心态，面对现实……

“疾病和死亡，对谁都是一个无可回避的大问题。放开，坦然，想通了，无非一个快慢、早晚而已，何况你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人生有些事很难说，也许，经过治疗、调整，病情向好的方面转化，你不是离那一步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身体越来越健康也很可能……”

“人生，原本就是一个往复循环的过程，就像你和妈妈，女儿和你，有来必有往。好，忘掉烦恼，痛痛快快过是一天，累积成快乐、美好的一生；坏，整日以泪洗面，愁肠百结过也是一天，堆积成阴郁、痛苦的一生，哪个好呢？我相信你也知道，肯定是前者。所以，不管今后时间的长与短，我们都应该珍惜，跟家人、亲人、朋友过好每一天，让所有陪伴你、我、他的人，一起以平常心度过人生……

交谈中，我时常有意停顿一下，确定她是否在听，是否愿意听。她很聪明，立刻猜透我的心思，每次都回上一句：“您说，我在听。”或者“您说，我想听。”

“我想送你一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就我对癌症所了解的常识而言，乳腺癌并非完全医治不了的绝症，因为，我有一个同事的爱人也得的是这种病，据说是做了那种彻底切除的手术，四五年了仍跟其他人一样活得好好的，我说的是真话、真事。因此，你不但要为自己，更是要为女儿鼓足活下去的勇气，积极努力治疗，也许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能闯出一条生路。现在，乳腺癌治疗恢复健康，长寿，已经不是奇迹……

那一晚，到后来，我和她的角色悄悄发生了转换，她倾诉的话越来越少，而我劝慰的话却越说越多，最后，差不多是她潜伏，静静的听。几次，我以为她走开了，或是睡着了，问她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休息，结束通话。可她总是随即回答说不累，在听，想继续聊，还想听我说。说着说着，感到这一晚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忽然，我想到一件事，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汇点钱给你，帮你，不用还。”

尽管隔着遥远的空间，我无法确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无奈和她的心声，因此，我宁愿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

“不需要，钱我有。有钱没钱，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她平和的语气十分坚定，同时，我也听出来了，她的声音明显好转，响亮，几乎听不出消沉，跟最初的声音相比已判若两人。

“现在我觉得心情好多了，不再那么堵得慌。真不好意思，耽误您那么多时间，我会记住您的话的，只是……”她停顿下来，我静静地等待。“合肥这么远，我没办法感谢你，就送您一个QQ号吧，是以前一位北京的朋友送给我的。”

随即，对话框里出现了一串数字，同时，她把密码告诉了我，确认我记下以后，她随即下线。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我打开她送给我的QQ的同时，也把原来的QQ打开。目的是为了看一眼自己标注为“广西朋友”的她，是否上线，是否还会再来找我说话。然而，她一直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年、两年……她始终没有再上线。

直到有一天，我打算不再使用原来的那个QQ。在停用的前一天，我特地给她留了言：这个QQ号我不再使用，如果要找我，请到您送给我的那个QQ号上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