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莲塘,情深胜故乡,铁环沙包猴皮筋,稻香蛙鸣荷叶塘,无一不难忘。 ——自题
记忆中,我是1965年夏季,跟随父母由福建南平搬到江西南昌莲塘华铁家属基地。那年我11岁,刚上小学四年级。家住“三个东”,东侧的六栋,东侧的楼洞,东侧的顶层四楼。楼房东边五米不到,有一条人工挖的南北走向的灌溉渠,十多米宽,我们习惯叫它“小河”。河对岸,有几栋长短不一的平房和二层楼房,也属于家属住宅。河上架有一座二米多宽、铺着木板的钢铁小桥,连接两岸的住家。家的北面建有一所子弟小学,冬天透过稀疏的树枝缝隙,依稀可见挂着校牌的大门。我曾经在里面上过一年多的学,直到文革开始,停课“造反”关门,我们像一群归不了圈的羊,在天地间回归最古老的自然散养状态。学校大门东侧是家属基地办事处,一位女同学的爸爸曾担任主任。
下楼的出口在楼的北面。迎着楼门口有一棵高大葱郁的树木,印象中,好像第一次见到它就很高,树冠有两三间房屋那样宽。弯弯曲曲的树枝,舢板样碧绿的树叶,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亮亮的银光,风一吹,像挂了一树碎银。我们叫它“苦楝子树”,至于是不是,到现在仍不得而知。但记得,每到夏秋时节,树上挂着簇簇小青枣一样的果实。我和小伙伴常常会顺着树干爬上去,像一群闲得难受的猴子,在树杈间来来回回游荡。有时,还斜躺在粗大的树枝上,故作勇敢地闭眼小憩。
那时的社会发展水平决定人们的生活仍处于简陋状态,现代一些常用、常见的电器物品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有钱的家庭最多有一台电风扇,绝大部分人家仍然使用老祖宗传下来的蒲扇,圆圆的用细细的竹篾紮边固定的那种。我们家住在顶层,上面是个预制板的平顶,夏天太阳一晒就透,屋里闷热得像架在火炉上的蒸笼。中午我们睡午觉,在床上、地上热得直淌汗,翻来覆去地折腾,妈妈就一个接一个地轮流扇扇子,用母爱灌溉我们的梦境。有时,热得实在扛不住,就直奔楼下,一头扎到河里消暑。虽说河水也被晒得温温热热,但比岸上的温度要好许多。最热的那段时间,几乎是一大早就出门,鸭子般一整天泡在水里,直到晚上困得实在招架不住才回家。不但手掌、脚板,就是身上的皮肉都泡得打皱,从头到脚,除了小裤头遮住的那一块,黑得像个非洲中部来的移民。
那时,由于父亲生重病,吃劳保,家里穷困窘迫得难以度日。除了向单位申请救济,向经济条件较好的邻居举债外,已经懂事的我们四兄妹,想方设法帮助父母度危机。主要方式就是自给自足,包括开垦利用楼前的一块不大的荒地。跟在妈妈身后,捡去掺杂在土里的碎砖烂瓦水泥块等建筑垃圾,再从别的地方运来一些可以栽种植物的“熟土”,摊铺出几小条“自留地”,再用锄头梳理成垄,弄来一些有机肥泼在土里。母亲则去镇上的集市,买来一些应时的蔬菜种子、秧苗等,按垄分坑地撒下或栽下,培好土立刻开始浇水,有时阳光太强烈,一天要浇几遍水。平时,则是早上和傍晚各浇一次。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种植或栽培小白菜、红白萝卜、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韭菜、黄瓜、玉米甚至甜瓜、南瓜等等。看着嫩芽从土里钻出,长高,长大,生叶,分枝,开出淡白、鹅黄、浅紫、粉红的小花。记得还跟妈妈学过给丝瓜、南瓜、西红柿等授粉。花谢后,慢慢结出白、绿、青、黄、紫的果实。黄瓜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带着毛茸茸的刺,顶着大大的黄花越长越长。辣椒则是簇簇米粒般梦幻长出,再慢慢膨胀长长,由淡绿色变成深绿色,再从尖部开始发红,直到整个变成亮眼的大红色,像一个个挂枝的灯笼,冲天的火炬。豆角则是沿着竹竿边爬边开花,边结出供人多次采摘的果实。最有意思的是丝瓜,长大后得趁嫩赶紧摘下,否则,稍不留意就会长过,只能让它继续长到手臂般粗大,再慢慢变黄发灰。待到老得不能再老时,摘下减开两头,在水里使劲搓去外壳,再把瓜瓤里的种子甩、抠出来,挑出一些饱满的留待明年栽种。瓜瓤则根据需要,完整或剪成两三截,做成刷锅洗碗的工具。
除了种菜和钓鱼摸虾外,我们还养过蚕。春天,把粘满比芝麻粒还小的蚕籽的纸,上下各用一层棉花严严实实捂住,放在盒子里保温。有时天冷或着急,想让蚕宝宝快点出来,就把蚕籽纸整天贴在肚子上加温。不过,有时反而弄巧成拙,细细小小断线般的蚕是出来了,可又太早,外面的桑树枝刚鼓包,芽还没发,没桑叶喂,没两天,眼睁睁看着全都饿死。为了挽救它们的生命,我曾经尝试着给它们喂各种菜叶,有的也吃,但吃完就拉稀,结果死得更惨更快。当然,有一分耕耘还是有一分收获,每次养蚕,总有一部分在我的关注下,顽强地跨过一道又一道的生死关,功德圆满地活到结出白白的茧。几年下来,我积攒到可以絮一个薄坎肩的蚕丝。
那时家属区的住户,打个未必恰当或准确的比喻,大多类似于现在的单亲妈妈家庭。父辈常年远在全国各地甚至国外修铁路,一年只有12天探亲假,即使加上过节,最多也就是区区的两个星期。所以,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母亲领着几个孩子过日子。由于是外来户,住在小河边孤零零的十几栋房子里,当地既没有亲属,跟地方也没什么联系,因此,保障家庭安全、保证顺利生活,成了所有母亲的心理和现实需要,从而把所有的母亲、所有的家庭都凝聚在了一起,形成一个相互依靠、相互帮助、相互关心的超级大家庭。左邻右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时常像串亲戚似的相互走动。你家有个什么事,我家有个什么需要,都是自愿无代价地提供帮助,运煤、抬东西、找人、带信、代买东西等等。有时家里做了或者买了什么特色食物,还要楼上楼下地送去尝尝,甚至送到其它门洞、其它楼栋的“妈妈”家。
那时,家庭都没有电话之类的通讯工具,日常有个什么事,除了十万火急不得已花大价钱拍电报外,基本都靠书信联系。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个把星期,如果在边疆、山区等落后、道路不便的地方,二三十天也是常有的事。那时,我也给父亲写过信,帮母亲寄过信,到邮政局买张8分钱的邮票,贴在信封的一角或者封口处。那时邮电局都是人工盖章,对邮票贴的位置没有现在这么严,包括信封的正中间(一般是那种口在中间的翻开式信封),我也贴过并且顺利寄出。在柜台交给穿着绿色工作服的邮政人员,看着他拎起一个红萝卜般长柄钢头的邮政戳,“咔”地一下一半盖在邮票上,一半盖在信封上。有时没盖准,通常是邮票盖少了或没盖到,再对准邮票“咔”地狠狠补上一戳,结果,一张花花绿绿的邮票顿时成了黑花脸。一年下来,每个家庭都会攒下厚厚一沓的书信,几十年后,我还曾见过那个年代留下的邮票和实寄封,感到格外的亲切,也勾起了联翩的浮想。
那时,以同学为主轴的我们这一代年纪都不大,小的十来岁,大的十七八,父母辈年纪大多三四十岁,也相差不大。一种十分亲切的家庭色彩的称呼,自然而然在我们(包括父母辈)之间流行,就是对同学的母亲喊“妈妈”,同学姓李,就喊“李妈妈”,同学姓张,就喊“张妈妈”。母亲一旦有什么事儿,例如出门,张嘴就会来一句,“去,到三楼问问你王妈妈,去不去赶集。”但是,就我而言,似乎男女同学还有些差别,我习惯把大多数女同学的妈妈加姓喊“阿姨”。以致于一段时间后,一些男同学的妈妈姓什么忘记了,女同学妈妈的姓则记得倍清楚。
掐指一算,离开莲塘已经40多年了,想起来,我仍佩服当年莲塘家属区的选址者,有头脑、有远见、有爱心。虽然看似地点有些偏,离县镇有些远,但是,有一个天大的好处——离河近。所谓的河,其实是一条人工渠,水虽然没有曾经见过的福建山区的溪水那样清澈,但也不浑浊,是那种清水里撒了些尘土的感觉。游泳时曾经不小心被呛过,除了稍稍有点鱼腥味外,没有其它怪味道。就是这条不大的小河,成了我们家属区400多户居民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消暑、洗涤、娱乐、钓鱼摸虾、种植蔬菜的“生命河”。尤其夏季酷暑天气,地面上到处是蒸人的热浪,躲在哪里都不行,大家就纷纷往河里跳,像一群穿着裤头、泳衣的饺子,在水里混在一起。有些保守、羞涩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旦也抗不住高温的煎熬,会悄悄找个人少的僻处,下到河里泡一泡。为了安全、方便,基地办事处在河边修建了一处宽宽的台阶,伸到河里,并打下几根预制桩,拉上一道L形的粗铁丝网,无形中挽救了不少孩子乃至大人、老人的生命。
11年后的22岁,我调出江西的工作单位,也离开了莲塘。1978年探亲曾经回去过一次,之后至今41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前些年,发小同学在南昌聚会,曾经吐露想回莲塘看看,但有人好心地劝住了我,算了,不要去了,现在家属基地破败的厉害,看了你会伤心的。闻言,遂黯然作罢,我真怕伤心,不想曾经的美好记忆被无情的岁月之刀割碎。但是,莲塘作为我从初谙人事的家庭少年,蝶变为独立生活的社会青年的破茧地,永远神圣地留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