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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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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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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先生的梦

浮生半梦半醒中,袅袅青烟转首空。六旬知悔疾奋蹄,争作归巢水向东。——空空先生自题

 

“蚁亦有梦,吾非蚁,不知蚁之梦。”这是空空先生写在最新一本日记扉页的感叹句。

这句感叹,源于前一天下午,空空先生到省古生物化石博物馆参观了恐龙蛋、恐龙骨骼、恐龙足印等古生物化石,引发他内心五光十色的感触。本来是想写“恐龙亦有梦,惜吾非恐龙,不知恐龙之梦”,可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落笔前一秒钟,忽显神来之思,把已经消失6500万年的“恐龙”改成了仍随处可见的“蚁”。

不过,如果蚁真有梦的话,空空先生可能还不如蚁,因为他天生缺乏做梦的因子,很少做梦。对那些醒来后尚能清楚追忆、讲述梦境的人,空空先生羡慕至极。不过,做梦少也有少的好处,因为轻易不做梦,所以,空空先生要做就做浓缩成精华版的梦,多次在梦中写下华丽的文章或震撼心灵的诗篇。只可惜每次醒来后印象都很模糊,即使忙不迭去追忆,把脑袋拍成两个大,得到的不是一张白纸上聚焦不清的几行字,就是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

当然,空空先生也不是不幸的一塌糊涂,记忆的反导能力偶尔也截留过梦境。譬如,几年前的一个早上醒来时,他就成功抓住一段震撼心灵的凄楚梦境,随后,又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时梦时醒地演绎成一部数十万字的小说《心之殇》。

说起做梦,空空先生还遇过更诡异的事。十年前,他曾经做了一个形同穿越的梦,多年后的应验,像来自事后,难以置信。那个梦,具体出现在7月还是8月,空空先生至今都说不清,仅有的印象就是做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像一缕薄雾飘进心房,很快又飘出。之后,7、8两个月连同应该发生过的许多事,随梦一同消逝,从此,空空先生的记忆天空出现一段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疤痕。

9月的一天,空空先生早早醒来,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闭着眼,任凭思绪在脑海里天马行空。突然,脑际上空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撕开一角,露出一团隐隐约约的光亮,四周辉映出淡淡的不规则的轮廓。很快,模模糊糊的轮廓雪融般消褪,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梦,带着记忆的印痕,水落石出般从光亮中浮现。

似乎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没有窗,没有灯,却很光亮,天鹅绒样灰蒙蒙的幕布密密实实遮挡着眼前的空间,像一面墙。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空空先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不禁前后左右张望,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正中间幕布前。

你想问什么事情?”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幕布那边响起,浑厚,厚重,像庙宇里的晨钟,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空空先生一脸茫然,朝发声的方向看了看,想问你是谁,这是哪里?可一张口,却言不由衷,说成一件与自己早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田禾木什么时候能扶正,当上八方总公司的老总?”

空空先生与田禾木曾经在八方总公司下面的一个单位里共过事,给小他十多岁的田禾木当助理。共事不久,他就和许多人达成了共识,田禾木是那种少年老成的人精,往上走是必然,只是快与慢。

幕后悄无声息,但灰色的空间下方浮现一行金色的大字:20141212。空空先生顿时一惊,因为那正是八年后他甲子本命年的生日,并且,2014也是田禾木的本命年。继而,空空先生又口不由己地问:

费心之能不能当上四方公司的副总?”

这不仅是空空先生的揣测,也应该是费心之的期望。因为,谁不想往高处上,尤其“朝中有人”的当下,费心之自信满满,喜欢用否定语气跟治下的人说话,包括不多见的几句闲聊也气势如虹,他听得出。

不能。”

那工会主席呢?”

也不能。”

为什么?”

难道你忘记了那次在会议室,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样对待你吗?”

说话声像一只韧韧的牛皮鞭,打响在空空先生的耳畔。他似乎看到幕后一双浓眉狠狠皱了皱,挑高的声调里流露出一些不高兴。

没什么啊,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况且……”

好了!不要光顾别人,问问你自己的事吧。”一串珠落玉盘的话语,干净利落掐断了空空先生的话尾。

我自己的事?我没有什么事要问啊。”空空先生一下反应不过来,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事要问,冲着幕后深不可测的空间发愣。

算了,还是我来问你吧。”那声音缓和下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现在有100万和十年寿摆在你面前,你要哪个?”

我要十年寿!”空空先生干脆利落地回答。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孰轻孰重,无需掂量,无需犹疑,也无需细想。

好,十年寿,天机不可泄露。”

那个声音刚落,空空先生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惊醒。这次,几近遗失的梦境,牢牢镌刻在了空空先生的脑海里。凝视着路灯映射在天花板上斑驳陆离的光影,空空先生渐渐清醒,尽管思路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但已觉察出这个白日梦非同寻常,一定是带着某种特殊意味再次显现。

他把梦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琢磨“十年寿”的含义。突然,他发现一个攸关生死的大问题,居然在梦中疏漏。“十年寿,该从何时算起呢?如果从现在算起,那我岂不是只有……”想到这儿,阵阵冰冷的惶恐涌进空空先生的心房。可是,梦已终结,了无痕迹,无处可寻。

就这样,年复一年,空空先生心头承载着“十年寿”和“天机不可泄露”的双重重压,战战兢兢地活着,一直不敢谈那个梦。不过,隐忍多年的空空先生,跟费心之聊到田禾木时,还是拐弯抹角地告诉他,田禾木2014年将扶正,成为八方公司的老总。不过,他深知悬在“十年寿”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天机不可泄露”绝非一句空话,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敢多露。

十年之中,原本也很有希望再进一步的费心之,竟原地踏步直到光荣退休,而田禾木却青云直上,在2014年12月登上了八方总公司老总的宝座。随着两件事先后应梦成真,空空先生更受不了了,有时一想起“十年寿”,如有千百刀在心头乱剁。进入2016年,空空先生像是坠入死亡峡谷一般,镇日忐忑不安,总感觉十年寿的终结者随时可能与自己谋面。每过一天,惶恐、压抑就在心头码上一份死亡阴影的重量。

2016年下半年,空空先生更是惧怕得疑神疑鬼,胸口稍稍一不舒服,就心惊肉跳,“会不会心肌梗死,万一是怎么办,会什么时间发作,要是晚上可就麻烦了,会不会很快,连电话都来不及打?”脚趾头有些发青,“会不会是血管堵了,血不流了,会不会向上发展到脚腕、小腿、大腿……一直往上烂死?”肚皮痒,胸口痒,越挠越痒,“坏了,记得网上好像看到过,身上痒得厉害,可能和癌症有关系,我是不是得肠癌?肝癌?肾癌?或者,三样都有?”

再后来,空空先生连门都极少出,生怕倒在外面发生不幸。

困扰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心情越来越坏,睡眠越来越差,空空先生精神越来越萎靡,身体也越来越消瘦。走起路来,就像一根抽去主心骨的柳枝,软绵绵,风稍微大些就东倒西歪。

扳着手指数日子,好不容易捱近十年的年末。这天,已经病倒在床上的空空先生实在忍不住了,生怕没机会再吐露真情,抬手把妻子招呼到身前,有气无力地说:“老婆,实在对不起你,再不说恐怕就没时间了。十年前我做了一个梦,问了三件事,前两件已经成真,看样子后面这件也快了。”

他缓缓说到第三件,刚说到有100万,嗓子一痒,“吭、吭、吭”地咳嗽起来。妻子听到有100万,立刻目光如炬地问:“真的,老公,钱在哪个银行?你快说、快说啊……”

我、我没要,我、吭、吭……”空空先生咳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100万你会不要?你骗谁,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啊!”妻子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

真的,两、样,吭——”空空先生说话一急,呛了口气咳不上来,憋得满脸通红,直翻白眼。

妻子赶紧把他从床上掫起来,在后背上噼里啪啦拍了几下。空空先生握起右手,咚、咚地捶打自己皮包骨的胸口,“咔、咔”一阵剧咳后,一口浓痰终于被气流从肺腑深处抽起。“啪”的一声,一半飙到地上,一半飙进床边的痰盂。

随着身体倾斜,空空先生后背上的棉袄猛然向下一滑,一只袖子奔向痰盂。还好妻子一把抓住,提溜起撂回床上。

空空先生张开嘴,壅塞顿开般吸了几大口气,说:“我、我、我要了十年寿。”

妻子已全然听不进空空先生说什么,在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不停念呼嚎,“100万——你不要——骗人——我的女儿啊——你中了彩票——100万——偷偷给别人了——你说、你说呀——100万——命苦啊——我的女儿啊——没见到……”

空空先生瞟了一眼在椅子上歇斯底里打滚的妻子,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他爱妻子,愿意付出所有。同时,他相信妻子也一样爱他。

他和妻子结婚都很晚。结婚前半年,他跟那时还未嫁人的妻子相识在朋友儿子十岁的生日宴席上,他年近不惑,她年过而立。他坐在她的左边,喝着白酒;她坐在他的右边,喝着红酒。是不是朋友有意安排,他至今都不知道,只是通过朋友建议的碰杯,替她夹菜,他和她相识了。

宴会结束后,朋友和妻子邀他和她一起去“八分贝”嗨歌、跳舞。她的嗓音很棒,咬音很准,他跟着她唱,没有了“五音不全”的感觉;他的舞步很潇洒,带着她满场飞,可她似乎有些笨拙,几次踩到他的脚,脸红红地直说对不起。四个人一直玩到后半夜,朋友让他“顺路”送她回家……

后来,一切都那么自然,他约她带她,从大街到小巷,像小路到树丛……哪儿黑往哪儿钻……钻进去没有长长的一会儿不会出来。再后来,一件接一件的事,她跟他,他跟她,到底省略了几千还是几万个“少儿不宜”的字,随你怎么想,反正相识不到半年,她成了他的妻子。

又不到半年,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但是,因为难产窒息,女儿刚出生就进了抢救室,结果,还是没留住,妻子大出血也差点送命。妻子出院回到家,空空先生发现她的精神渐渐有些不对劲,以前喜欢逛街的她,变得像寄居蟹一样整日蜷缩在家中,白天几乎不出门,却絮絮叨叨地讨厌楼上的脚步声,楼下的说话声。动不动就流泪,翻来覆去说自己对不起女儿,把她给弄丢了,说要找女儿去……空空先生劝不住,只能躲在一旁掉泪。

第二天一大早,仍为100万伤心不已的的妻子,一个电话挂到娘家。弟弟立刻跑来,丢给姐夫一个抱歉的眼神,把姐姐接了过去。

死神好像也一去不复返地回了娘家。进入新年,身体渐渐复原的空空先生,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几次拿起电话想把妻子叫回来,可是,说什么好呢?因为,现在只有这套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值1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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