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

书店里，我在电脑上写东西，手机放在不远处的一个桌子上充电。手机用了几年有些老化，耗电快得像决堤的水，眼瞅着哗哗往下落；充电却像瘸腿的乌龟爬山，再恨再急也没用。上午出来不过两个多小时，顶格的电量就用到被警告再不充电就关机的少半格。

这时，一个打扮时尚、举止优雅、梳着高髻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冲我嫣然一笑，声调细细软软地说：“请问，是您的手机吗？”

感觉她问话的目的性很强，我点了点头，没搭话。

她把搭在臀部上的小挎包横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手机，冲我晃了晃说：“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有个电话急着要打出去，让我充下电好吗？够打几分钟就行。”

那有什么不可？谁出门没有过三急两难，又是书店里的公用插座。我想过去把手机拿下来，可是女人却站在那里把通道堵住了，只得说：“可以，你把手机拔下来吧，等下充好再帮我插上就是了。”

“好。”她点头应允。

看她手上只拿着手机，以为她可能要用充电器，我又好意提醒道：“我的充电器是随机来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不用，我有充电器。”

说着，女人妩媚一笑，从包里掏出一个充电器。借着把手机连上充电的机会，挎包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插座旁边的凳子上。

坐下没几分钟，她掏出一副带送话器的耳机，连上正在充电的手机，开始打电话。

“娜娜，不好意思，刚才手机没电了。我找了好半天，才找了一个可以充电的地方。你刚才说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噢，是桃粉还是荷花粉？”

“噢，会不会有些深了，衬你的肤色不是太好吧？”

“是套头的还是开衫啊？”

“套头的不好，脱衣服时容易把头发弄乱，我很少买。”

“不会的，注意扣好没事。”

“刚才我在淘宝网看到一件手工绣花的旗袍，面料、样式、颜色、配饰都不错。嗯，我找找，等下传给你，你帮我参谋一下，好吗？”

“才2000块钱，贵啥贵？这算便宜的啦，上个月我买了一块丝巾，爱马仕的，3000多快4000了，按面积算，比这贵多了。”

“就我一个人啊，他昨天出差了，去德国总部培训，说是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不会呀。上午打打麻将，中午睡一觉，下午出来逛逛街，晚上看看电视上上网，很快就过去了。”

“干啥干，没干头，挣那几个钱还要看别人的脸，真不如呆在家里。”

“要啥孩子，招罪受累的，哪有一个人过得快活。”

“我老公？反正他有一个孩子了，要不要随我的便。”

她的声音不大，可喋喋不休、嗲声嗲气的话语像一群乱飞的苍蝇，不断钻进我的耳朵，搅得怎么也聚不拢写东西的心，而且，我也不喜欢“偷听”别人的电话。

几次扭头，想告诉她这里是书店，是大家看书的地方，需要安静，最好出去煲电话粥。可是，看她手机正在充电，又是一副陶醉其中、难以自己的模样，始终没好意思张口，况且，打断人家聊天似乎有些唐突，扫人家兴致还有可能翻脸。

“女人心，海底针，脾气更像针眼摸不清。万一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杀手’，正好闲得无聊给她找件事情做，失手招来河东狮吼，把书店炸成一锅粥，那我可就难堪死定了。”想到这儿，我后脑勺阵阵发冷，哪还敢开口，更庆幸刚才再三忍气吞声。

叹口气，起身去书架找了本书，跑到离女人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下。这下好多了，虽说仍能听得到，但声音不再那么吵，起码不会像乌鸦在耳边般呱噪的心烦。可是，眼睛看着书心里却老是惦念电脑里那篇刚开头的文章，几次抬眼斜睨过去，女人仍在那里兴致勃勃、旁若无人地演独角戏，不，像对面空中有无数人似的，仰着头，指手画脚，有说有笑。唉，女人啊女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真弄不清你哪有那么多话可讲，还越说越有劲，不累？

你不累，我却有些累，闭上眼，斜靠在墙上休憩。不知过了多久，从假寐状态中醒来。一睁眼，那个女人拔下充电器，几下卷好线正往包里装。看样子，应该是准备走了。我赶紧过去。女人拿下手机，转头朝桌上看了看，迟疑了一下，随即起身，说着话走开。

“302包厢。好、好，我知道了，最多五分钟就到。”

看着插座前，躺在桌子上的手机和充电器，想想开始女人低声下气的请求和那声痛快的答应，我真想把她拽回来，让她把被她拔下来的别人的手机充电器插回去，不指望要求她“得人一尺，敬人一丈”，也起码温习一下“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做人的道理。

举手之劳的一桩小事，大惊小怪把她喊回来？似乎没多大意思，也没必要，况且，她还要赶去聚会。但从做人做事的道理上，我还是有些气不过，冲她匆匆走到书店门口的背影，有意提高嗓音嘟囔了一句：“就这么走了，也不给插回去，真不够意思。”

好像听出我在说谁，女人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之前她跟我没有任何交集一样，扭头离去。那一瞬间，我真后悔刚才对她的谦让，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贱、蠢，相信她很可能随口而来的有急事要说的谎话，结果弄得自己的手机因为没电而关机。

几年来，我时常在这个书店看书写作，之前也多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有的走也就走了，有的立马表示“对不起，忘了”之类的歉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包括电脑电源线被拿下来，插上完事。从来还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吝啬人，连一句道歉话都舍不得说。

相信她有钱，不管是谁的。三四千元买一块围巾，一二千元的衣服说便宜，可是，随处块把两块钱租个充电宝都舍不得，带着充电器到处找插座，还好意思跟朋友说，是讽刺还是炫耀，是自贬还是标榜？真搞不懂这种女人的心智，也难怪有人“恶狠狠”地嘲讽有些女人的愚蠢和智商成正比。透过玻璃隔墙，看到女人笑盈盈地扭着腰身说着话走向电梯，我摇了摇头。

凡事，不要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己所欲，施于人”也未必合适。无意追求、占领道德洁癖高地，也不指望人性有多么完美，就像要求房间纤尘不染一样，那是不可能达到的企及。不要说在灰尘遍布的地球，就是在所谓的星球之外的真空，我相信，也不可能。除非，房间本身不存在，像佛家六祖慧能大师说的那样，“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是啊，想要“完美无缺”似乎只能“无缺”，一旦“无缺”到“无一物”，还能惹什么“尘埃”？换句话说，要想不惹“尘埃”的话，恐怕只有回归到“无一物”的状态了。再说一句妄推慧能大师那句偈语的潜台词：只要你这吃五谷杂粮喝天地雨水的肉体凡胎“一物”存在，就难免要惹生老病死恨爱怨憎错失离别的“尘埃”。况且，对世事你自己也没有“高大上”到无我、忘我的一点不计较，这么折射地来回一想，什么样的人格，其实，都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