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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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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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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之夜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到湖北出差返回,顺路到一位久未谋面的同学那里叙旧。中午,同学尽地主之谊请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笑风声一番。等我胀红着脸赶到黄梅车站,最后一趟回家的车早已尘绝,只得买了第二天一早的车票。

火辣辣的艳阳天,哪里都不想去,加上酒后困意难耐,赶紧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朝北的二楼,单人间。服务员打开门,房间不大,条件也还行,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感觉屋里有些闷,把窗户推开,放眼望去,近处是一片开阔的野地,稍远是一个绿荷繁茂的水塘,难怪有风且凉,环境还算不错。

去汗湿的衣服,坦胸露腿躺下,酒劲、乏累、困意纷纷袭来。门不想关,多少有些野外风吹来凉快,正是午休时刻,估计不会有人来,也很放心,除了口袋里剩的一点零钱,身上穿的都是没一件超过百元的旧衣物。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转身睁眼,不禁骇然得汗毛倒竖。床前竟然站着一个女人,穿一件大红紧身衣,一条黑短裙,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似乎正在看我。

“你进来干什么?” 我强按住蹦蹦乱跳的心房,愠怒地大声斥道,对她悄然闯入表示不满。

“哦,我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开水。”她好像并没有在意我的态度,拿起桌上的暖水瓶走了出去。

噢,原来是服务员,对刚才大声斥她,我有些歉意。虽然她不对,可那是自己造成的,因为,谁让你大开着房门睡觉,吓死活该。很快,她回来把水瓶放在我床头的矮柜上,又站在那里看着我不动。

“你还有什么事?我要休息了。”我感觉她有些不正常,赶紧下逐客令。

“我可以抽一根烟吗?”她指着矮柜上的一包红塔山,那是下午临行前,同学塞给我的,还没打开。之前放在上衣口袋里,有点汗湿了,放在那里晾。

“想抽你就抽吧,没关系。”我口气和缓地说,也是为了之前的态度表达些许歉意。

她熟练地撕开烟,掏出一根点上,顺手拉过椅子,竟然在床边坐了下来。我顿时后悔,不该答应她抽烟,想强行赶她走,可又怕一个人在外,万一失礼惹火上身就麻烦了,尤其对方是女人。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她开口问:“你是单位出差还是在外跑销售的?”

“出差。”

“就一个人?”

我没有吭声。

“出来好几天了吧。”

“没两天。”

“一个人出差不孤单吗?”

“那有什么,习惯了。”

几句话说完,她又拿起那包烟抽出一根,直接用前面那根尾烟点上。

“好吗,真不客气,成自己的了,烟瘾还不小。”我暗自思忖。

让我感到更别扭的是她坐在那里不老实,不断把黑色裙摆撩起来,呼啦啦地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扇来扇去。

“如果寂寞,我可以找个人陪陪你。”

“不需要。”

“不要怕,这种事这里常有,不会出事的,就当玩玩。”

“谢谢,真的不需要。”

“你是不是怕回家被老婆发现?”

“人靠自觉,我真的不需要,也没那个爱好。”

“不可能,是不是怕花钱,回去交待不了?”

她笑着说,我翻过身去,不再理她。身后又传来拿烟取烟的动静,也许是感到没趣,她讪讪地说了声“你休息吧”,起身走了。

我赶紧起来把门栓上,无意中发现根本没用,门框上插门栓的竟然是两根对弯在一起的钉子,即使门栓插上,外面稍一用力就能冲开。感觉不安全,想换一间却又嫌麻烦,反正就住一晚,身上也没几个钱,到头又睡,真的好困。

“嘭嘭嘭”一阵拍门声把我惊醒。

“谁呀?”我问。

“快七点了,你不吃饭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谢谢,我不饿。”我不想搭理她,也确实不饿。

门外没了声音,我又继续梦周公。感觉没多久,“咚咚咚”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恼火地拿起表一看,九点多钟。我估计还是她,没好气地大声问: “这么晚了,又有什么事?”

“我渴得难受,想倒点水。”是她怯怯的低声。

“楼下不是有水吗?”

“现在没有了。”

我不想放她进来,可是,水是她下午打来的,不给她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况且出门在外,和为贵,不惹是生非最好,至于她想使什么花花肠子,随便她,下午已经较量过。只要自己定力足,心不邪,就不怕她,我鼓励自己,起身下地把门打开。

她一闪身进来,立刻把门关上栓死。我感觉不对劲,张口刚想问她,她立刻竖起手指放在嘴上,又煞有介事地晃晃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弄不清怎么回事,愣愣地坐在床上,她躲在门后,耳朵对着门,好像在惕听什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如释重负地嘟囔了一声:“好了,走了。”

倒了杯水,她又坐到椅子上,瞟了眼矮柜上的那包烟,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拽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喷出一根长长的烟柱。

“怎么回事?”看她神神兮兮的样子,我十分不解地问。

“有人要抓我。”

“什么?”我不禁有些恼怒,生怕惹上大麻烦,“你赶紧走,我可不想惹事。”

“我出去万一被他们抓住怎么办?”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惹别人,别人干嘛要抓你。”

“如果我被抓住了,就说你是我的同伙。”

“哈哈,你吓唬谁,你以为我三岁?你我素不相识,我也才出来没几天,谁会信。”

“那些人才不管呢,心狠手辣。”她嘟囔道。“我要在你这里躲一会儿,我可不想被他们抓到。”

看她的神态,觉得的确好像是有事,问她那些人为什么要抓她。

“我帮他们代销黄豆种,卖了钱没给他们。”

“多少钱,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不少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是你这种人。”我不客气地说。

“我也不想这样,没办法,家里要钱用。”

“那也应该正道挣啊,玩邪的早晚要出事。”感觉话不好听,赶紧又补充一句,“别误会,我可不是咒你。”

“唉,有时候为了钱,再怎么没办法也得想办法。”一副怨忧的口吻,像在自言自语,伸手又拽出一根“红塔山”。

“也是,有时候,一毛钱就能难倒英雄汉。”

“能举个例子吗?让我信服的例子。”她突然来劲,喷着浓浓的烟气,盯着我的问。我感觉,如果说不出她信服的例子,今晚弄不好房间要让给她住。

“很简单啊,上车买票,你差一毛钱,没人帮你,就坐不到地方,得下去走一毛钱的路。”

“嗯。”她像判官似地点了点头,转口又问道,“欸,你从哪里来的,在单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我决定吓唬她一下,免得后面再生事。“老实告诉你,我是中央检察院的,从北京出来,这是第三天,在追踪一件诈骗大案。我们兵分三路,一路走沿海,山东、江苏、福建、广东,我这里是中路,西边的宁夏、陕西还有一路,那些诈骗犯,都隐姓埋名跑了,所以我们也要抄小路、住小店跟踪追他们。”

“你是办案的?一定是有本事的人,那你看看我,能看出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我脑子飞速一转,“既然她这么说,那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否则不会这么问。”我瞟了她一眼,想起从第一次进来,她就一直没摘过墨镜。女人最敏感的就是那张脸,很可能她在掩饰什么,并且,我隐隐约约觉得她看人的方向不太对,不自觉的向左过偏。

“你的左眼有问题,受过伤?”我冷冷地一笑,眼皮都懒得抬,眯着眼看她有什么反应。

她陡然一愣,立刻直起身面对着我,双手放下裙摆,半天不吭声。继而,抬手缓缓摘下眼镜,重重叹了口气说:“你说的不错。”

我睁开眼,看到她的左眼睑下方,有两块明显的疤痕。也就在这时,我才看出她的年纪,最多二十六七岁。她默默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发问,然而,我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没有开口。虽然好奇,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不要轻易去揭别人的伤疤,那会很痛。  

“是被我丈夫打的。” 她摸着伤疤,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脸都有些变形。

也许是看到我意外、吃惊的表情,她凄楚地挤出一丝微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差点被医院摘除,现在视力只有零点几,看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唉——”

“应该是失手吧?”我尽量往好上说。

“不是,是用东西打的,身上还有几处伤。”

“哦、哦。”我赶紧表示相信她的话,生怕她借题发挥,再继续来个什么证明举动。

“你在家打老婆吗?”她低声问。

“干嘛要打老婆?我老婆很听话,我也很听话。”我尽量说得滴水不漏,更不能伤她。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男人,你老婆真有福气。”

“夫妻一场,千年修来,多不容易啊。不过,两口子打也好,吵也好,两天就过去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唉,有些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她神色哀哀地说。盯着我话锋一转,又问了一句,“你看我哪里还有不对?”

“还有?”我吃惊得一愣,眼光飞快扫了扫她,心中“呼”地一下又有数了。呵呵,你个六耳猕猴,只要有破绽,就难逃我的法眼。随即,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戴的是假发,是你自己摘下来,还是我帮你拽下来。”

我猛然起身,朝她头顶的方向,煞有其事地伸手。她赶紧向后靠,抬起手,护住头,一脸惶恐错愕的表情,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故意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说:“怎么样,这下知道我这行的厉害了吧。”

她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红着脸。迟疑片刻,伸手到头顶一拽,果然是假发,不过,随之而来的一幕却让我大吃一惊,眼前出现一个只剩发茬的秃头。我努力镇静住自己,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态看着她,等她自我解释。

她抬眼偷偷看我,发现我正在直视她,赶紧又垂下眼帘,嗫喏地张了张嘴,挤出了一句话:“我是个尼姑。”

“尼姑?你不老老实实呆在尼姑庵里,跑出来干什么?”我有意慢吞吞用审问的口气说。

“我是被逼跑去出家的,可我丈夫不知怎么又找到那里,吵吵闹闹还是问我要钱,闹得我呆不下去,只得偷跑到这里。”

“哪里?你从哪里来的?”开始,我一直懒得问她。

“江西××市。”

“你不是江西人。”我在江西呆了十年,不会说江西话,但听得出。

她身子一抖,低声说:“嗯,是的,我是湖北人。”

我瞪了她一眼,说:“你今天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你心里清楚,不要把我当傻瓜。就说你眼睛下面那两块疤,你说是被你丈夫打的,鬼才相信。”

她涨红着脸,抬头惊骇地看看我,低下头吭吭叽叽地说:“刚才的确是瞎说,其实是出事故受的伤,有好几年了。我骑自行车,在公路上拐弯被汽车撞上,整个人撞飞出去好远,差点没命。”

“这还差不多,头顶的那道疤也是吧。”

在她头顶的一侧,有一道明显的缝过针的长疤,像一条毛毛虫,让人生厌。她瞟了我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又伸手到矮柜上,抽出一根烟点上,使劲吸。

我拿起表看了看,说:“快一点了,你也该休息了。”

她坐在那里,两眼呆呆地看着我,突然来了一句,“我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面条。”

“是啊。”

“刚才叫你,本来是想让你请我吃顿饭的。”

“谁让你不直说,现在出去太晚了。”我早就暗暗打算好,实在摆脱不掉,就给她钱,让她走。因为,无论是穷困潦倒还是不正当的人,无非是想弄几个钱,给她能脱身免灾就行。“我身上带的现金也不多,只有120元,你需要的话,100块给你,我明天早上走,留20块钱,路上够不够无所谓。”

谁知她竟然摇摇头,说:“不用了,你是个好男人,好丈夫,我不会要你的钱。”

“那当然。不要就算了。”我不客气地说,不想勉强她,弄不好被误会又生事。“不过,我想跟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随你。无论在哪里,做人要正,为人要诚,不要有害人之心,害人终害己。还有一句……”我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出来,“不是太好听,人不能好吃懒做,好吃懒做,必然堕落。当然,我不是说你。”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笑了笑,问我几点钟走,我如实地告诉她。听完,她说:“我会比你更早走,回家后我不会再出来了。”

“回家?你不是说你丈夫……” 我不往下说,等她这个多重性格的多面人自己戳穿自己。

“我,”她扭扭捏捏低下头,“其实,我没有结婚。”

我不得不佩服她,多重性格造就她天生就是一个好演员,如果有机遇且努力做,她很快会成功。

她站起身准备走,我赶紧说:“烟有没有了,你都拿去抽算了。”

两次进屋,她几乎都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我估计,那包烟离空盒不远了。

“不好意思,就剩两根了,你一根都没抽。”

她摆手拒绝,歉意地说,转身出去,轻轻把门带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关灯躺下,门也懒得去拴,我知道,她不会再来纠缠我了,松松快快一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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