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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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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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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地

老宅地,既无宅,亦非地,也不是地名,而是东城区“金凤湖”中的一个点。这个代表“老宅地”的点,具体在湖中的哪个位置,只有本文主人公——老赵一个人知道。不知他用什么方式测定后,记在了心上,不,也记在了本子上。他曾经在岸边画了一张“金凤湖老宅地方位图”,详细到公分标注了老宅地在湖中的位置和形状,并且以宣誓的口吻写下了四个字:至死不忘。

十五年来,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老赵几乎一天不落,从一公里外的家——白龙庄小区,骑车或步行,到湖边看“老宅地”。有时上午、下午、晚上,一天跑几趟。这似乎成了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成了他吃喝拉撒睡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十五年前,城市快速扩张的步伐,丈量了曾经的蔬菜基地——白龙村,也丈量了老赵家的六间百年老宅。搬离那天,老赵特地买了蜡烛、纸张、鞭炮、果品,还有一把浓绿的韭菜,在老宅前进行了祭拜。拉上几位同样须发皆白的同宗村民做证明,敬告祖上,为了城市发展大业,自己跟其他村民一样,不得不作出牺牲,希望祖宗们不要怪罪。

所有村民搬离完毕,白龙村立刻成了一个大工地。一年后再见时,不但白龙村的房屋,连地面都不见了踪影——被挖成一个南北近两千米长,东西四五百米宽,一头大一头小的大坑。从五公里外引来的河水,日夜不停地哗啦了一个冬季,灌溉出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湖。

老赵现在住的白龙庄,是白龙村村民整体回迁的小区。虽说都是高层电梯房,居住条件比从前好了许多,可是,老赵始终忘不了老宅地。那毕竟是祖上十几代人住过,也是他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曾经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水一路,都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魂牵梦绕。

每次来到湖边,看向“老宅地”,老赵的眼前就会浮现一幕幕往事:老母亲佝偻着背,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忙这忙那;老父亲几乎整天泡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跟一帮老友咋咋呼呼的切磋棋艺;小孙子想要马蜂窝,马蜂不给,结果顶着几个鸟蛋大的包,哭爹喊娘地跑回家;还有自己,骑着锃光瓦亮的二八凤凰自行车,来回二十公里把媳妇接来家……

去年,为了打通被湖面截断的道路,市里开始修建连通两边断头路的湖底通道。因为采取封闭式施工,从湖岸到公路那头,用一排两米多高的挡板把公园拦腰隔成了两半,“老宅地”的位置也被围了进去。没办法,老赵只能站在湖边的挡板根前,偷窥似的侧身伸头眺望。

有几次走到挡板前,听到里边吵吵嚷嚷的机械声,说话声,他好奇地想行使一下从未用过的市民知情权,看看自己落脚十几年的地方,是不是被挖掉了。在一长溜的挡板前来回几遍,可惜,连个能张望的“牙齿缝”都没找到。

时间一晃一年。一天,老赵骑上自行车,顶着初春的寒气,又朝“金凤湖”奔去。进入湖区,骑着骑着,忽然觉得眼前格外敞亮。细细一辨才醒悟过来,原来是那排堵了一年多的挡板,一夜间全部消失。被隔断的绿地、小路又重新连在了一起,斜坡下,他站脚的那块地方,也完好地出现在眼前。一激动,老赵猛蹬两下自行车,向前疾驰过去。

突然,车子上下剧烈颠簸起来,龙头扭来扭去的握不住,吓得他赶紧刹闸跳车。脚一着地,顿时硌得生疼,隔着硬硬的鞋底。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记忆中平整的片石小路,现在竟然是用一块块呲牙咧嘴的毛石拼凑而成。有的石面尖锐凸起像山峰,有的凹下去像盆底,高低差居然有二三指。推车走到前面再一看,两条岔路的路面也是这样。

老赵心头顿生疑惑,难道修路者跟这座城市或经过这里的什么人有仇?或是有意做出几段让通行者体会山里人生活的“吃苦”路?路面这样差,不要说老人和小孩,就是身手矫健的年轻人,路过也得当心看着脚下慢行。否则,轻者崴脚,重者绊倒,将是大概率的悲剧。

不过,世事再暗淡,也有闪光点。一次雨后,老赵发现这段路藏有一个“寻常看不出”的好处。坑坑洼洼的积水之上,老赵左腾右挪,踏着座座高耸的“山尖”,一路飞奔过去,竟然可以脚不沾水。往前走,遇到泥泞积水处,老赵居然不知不觉思念起那些“山尖”了。

这天午后,老赵看完“老宅地”,返回走过那段“吃苦”路。迎面看到一个微胖、圆脸、戴眼镜的西服男人,绷着脸,皱着眉,踱步而来,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经过老赵身边时,忽听他“唉呀”一声,整个人突然倒向老赵。幸好老赵反应快,心理上多少也有些准备,一个前倾站桩,用身体抵住了他。

“谢谢,谢谢您大叔。”西服男人捡起眼镜,惊魂未定地甩了甩脚,慌不迭地向老赵致谢。

“没关系。是不是崴到脚了?也不知哪个混蛋修的路,坑坑洼洼的,害死人!”老赵愤愤地骂开。

西服男人这才醒悟过来,低头一看,脚下是一段高低不平的毛石路。他困惑地前后望望,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这段路好像新铺的?怎么会这样?”

“可不是,刚两个月。每次走到这儿都别别扭扭想骂娘。”

“嗯,这段路设计得是有些问题。”西服男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即满脸堆笑地问老赵,“大叔,您贵姓?是外地来的还是本市的?住在哪里啊?”

“免贵姓赵,祖祖辈辈都是这里人,住在白龙庄,呶,就在前面几百米。”老赵指了指家的方向。

“噢,你们那里住的好像都是白龙村的回迁户吧?”西服男人抬手指了一下湖面。

“看来他也是本地人,不然不会这么清楚。”老赵心想,随口应道,“是的,十几栋楼,都是给我们村的人盖的。”

“白龙庄环境不错,上个月我去过。嗯,好,大叔,我继续往前走走看看。”

“是啊,你……”老赵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看对方,觉得又不像,就回道:“注意脚下,别再摔了。”

第二天中午,去市里办公交卡的老赵回到家,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又匆匆下楼出门,蹬车直奔“金凤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记得,但老赵一直没忘,今天是他们村十六年前动迁的日子,他想赶紧到湖边的“老宅地”看看,说说心里话。

来到湖区,远远就看到一排细尖的路锥把那条“吃苦”路拦了起来。一台小挖机,正咣里咣当的把路面石抠起来,连同一层底料,倒进几台小翻斗车运走。小车回来时,晃晃悠悠载着一斗平平整整的石板或湿乎乎的底料。卸下后,石板一块接一块码放在已经平整好的底料上,工人再用木锤不断敲平打实。

稍远处,另一条分岔出去的小路,也被挂着三角小彩旗的绳子拦了起来。三四个工人拿着锤、凿之类的工具,蹲在那里叮叮当当地敲击石面。“唉,费时费力花二遍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管谁出钱,也是浪费,而且,又把路断了。”老赵站在那里,默默看着路上干活的工人,一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看看凿过的路面,不过是把一个个陡峭的大“板牙”敲打成一片细碎的“臼齿”。老赵偷偷上去走了走,还有些硌脚,但比之前好多了。只是那些凹下去的石板,仍像陷阱,留在其中。

晚上,电视在播本市新闻。一排人站在一个带背景的台子上,一位长相漂亮的女主持人开始恭恭敬敬介绍,“今天,出席本次开工典礼的市领导有……”她报出一串职务、姓名的同时,熟稔地含笑、倾身、点头、伸手,优雅作出一个“请”的姿势,那排领导中就站出一个人,在拉近的镜头里向电视机内外的观众致意。

突然,站出来的一个人,把无意中的老赵惊呆了。圆圆的胖脸,敞亮的额头,黑框眼镜,藏青色的西服……“天啊,这不就是昨天差点摔倒,被自己扶住的那个男人吗?他竟然是市领导?就一个人出门?”

从未亲眼见过乡以上领导的老赵,顿时激动起来,赶紧把身边正在打瞌睡的老伴拍醒。可惜,镜头一闪,领导站回了队伍,远得根本看不清。这时,他才懊恼地想起,刚才主持人报他的职务、姓名时,自己根本没听。

自那晚电视过后,老赵像中了邪似的,每次经过那段平平坦坦不再“吃苦”的小路时,总要不明不白地嘟囔一句,“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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