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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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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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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1996年,我陪同父母,经由香港去台湾。那年,同岁的父母刚好是我现在的年纪。在香港机场,我用内地一条猪腿的价格,买了一份猪脚快餐,父母坐在高台餐桌前伙着吃。没敢告诉他们花了多少钱,真不是一般的贵,怕他们心疼。我以去找吃的名义走开。回头,注意看他们并排的身影,尤其是白发苍苍、瘦小且被岁月和劳累压驼背的母亲,整个心陡然被一股莫名的酸楚包裹,收紧,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唉,平时没注意,父母竟然老得这么快?!”

转眼24年过去,我也进入父母那时的年纪,时不时想起当年在香港回头看父母的那一幕,不为他们,而为自己感叹——无论时间存不存在,静止还是流动,人生走在川流不息、世代交替的路上,谁都无法逃避老去的命运。镜中的我,也华发老似父母当年。不过,前瞻后顾换个角度再想,又解脱到欣欣然——如果能遗传到前人健康长寿的因子,亦步亦趋追随他们跋涉的足迹,观赏到包括他们所有年龄段在内的心路风景,何尝不是后辈人生的一种福份?

我的记性天生不好,年过半百之后更甚,常常是记的没有忘的多。但因此,也反证了那句“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俗话。因为记得少,所以有些事一旦真正入脑,就记的比较清楚,历久弥新。母亲60岁过后,曾多次提到她的未来——七老八十的未来。口吻里不无骄傲。“我的身体还算不错,熬过那么多苦日子,内脏也没落下什么大毛病。能不能活过90不敢说,上80应该没问题,到时候要走就痛快走,谁我都不想拖累。”话里话外听得出,尽管长期患有贫血症,母亲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仍信心满满。作为她的儿子,听她这么说,心里当然乐开了花。替她欣喜的同时,也在心底默默祈祝她如愿,好人能得好报,健健康康活过百岁。

人生事,回头看,不细想则罢,一细想,十有八九都会存在不同程度的后悔。现在,只要回忆母亲生前那几年东一件,西一桩的往事,即使为她做得最满意的,也有后悔的不足之处。其中,最大的后悔,就是对母亲身体状况盲目乐观。粗心大意,只顾想自己、忙自己的事,没尽到儿子应尽的细心守护的责任,像母亲悉心照料把我带大那样。该注意的没注意,该想到的没想到,该做的一些事也没做。例如,不管有没有问题,定期带母亲检查身体,病症初期就会早发现,早治疗,早康复,绝不至于拖延到恶化,酿成一查出就是揪心的绝症晚期。出乎我们的意料,也迎头击碎了母亲曾经的自信。

有些事,压缩回忆的时空,才能看得更清楚。那几年,母亲说她身体如何如何好,其实都是身体素质日渐式微却不知不觉适应后的一种错觉。萎顿、缺乏活力的神情,几无血色、憔悴的脸庞,越来越迟缓的动作,喘息易累的模样,以及时常发呆、茫然四顾的表情,现在把回想到的许许多多细节联系起来,聆音察理,其实并非都是衰老,相当部分是慢慢病变的表象。真弄不清当时,我为什么会视而不见,没往心里去?!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使有人卖,也百分之百是于事无补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假药。余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端坐心中的母亲忏悔,以求心安。

母亲是农村家庭出身。早年,曾给地主家扛长工的姥爷,实在难以忍受被残酷压榨的悲惨生活,另谋出路,跑到罕有人迹的北大荒开地。打拼多年后,家境渐渐富裕起来,母亲才有了上学的机会。虽然只是二三年,但从她所处的那个农村文化基础极其落后,男尊女卑观念严重,文盲人数占绝大多数的年代来看,已经很不错了。后来,新婚随夫到城市生活的母亲,迎来了改朝换代。人民政府大力推行“妇女翻身得解放,走出家门,进入社会”和“振兴百业”的新政策,但很可惜,母亲却不得不放弃机会,因为有了孩子。直到1958年大跃进,实行人民公社制度,水缸,锅等基本生活物品都被集中起来实行公用,家中唯一的一台大件——缝纫机当然跑不掉,母亲则趁机跟着缝纫机进入了离家不远的街道被服厂。母亲对工作很满意。但可惜,干了不到一年,工厂就解散了。后来,阴差阳错,主要还是为了带我们兄妹四个,她再也没有出去做过事。每次。母亲提到那段唯一的工作经历,都会神情落寞地说,如果那个工厂继续存在,继续做下去,或者后来再另外找工作,一直干到现在就好了,也能拿退休金。“生活绝对不会像后来那样,唉——”一声长叹,道出她埋藏心底深处几十年的懊悔和心酸。

母亲离世前尚清醒的那段时日,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性,明显丧失了以前乐观的心态,以致性情大变。眼神总是黯淡无光,很少说话,甚至不理人。躺在那里,总是发愣地想事情。我有时在一旁猜测,她会不会是在回想,五十多年用健康、用心血为这个家、为我们作了超量付出的往事?几次身临绝境,且都是接连多年,求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却都默默咽了下去,似乎谁也没说。我在家陪伴她多年,她几乎从未提及,闲聊中一旦触到边,她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岔开话题。我明白,一定是那些时日的经历,对她的精神和心理伤害太大,留下太多恐怖的伤痕,她选择了强迫忘记,不愿再回顾、触及。我也从不问,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让母亲再伤心。

母亲除了性格柔弱,脾气温婉,心思缜密外,还有一个十分鲜明的长处,按照现在流行语来说,就是想事说话的正能量很足。父亲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后代,而母亲属于居“黑五类”首位的高成分子女。自从我懂事起,尤其是那场“摧枯拉朽”的运动中,母亲作为一名无职无业的家庭妇女,也一次又一次遭受惩罚式的冲击。然而,让我吃惊的是,母亲的言行却一直保持一种发自内心的“跟着共产党、跟着政府走,绝不掉队”的状态。父亲是个生性耿直有一说一的人,也是个专业能力强,做事认真的人,对一些社会问题,尤其是领导干部贪污受贿行为,常常义愤填膺谴责的同时,言辞上动不动有些过激。母亲则不然,有时还针锋相对地反驳父亲,指责他不应该这样想,这样看,更不应该这样说。一句话概括,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是新社会比旧社会好许多,共产党比国民党好许多。因此,我戏称妈妈是家里的“书记”——有时是“党支部书记”,有时是“纪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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