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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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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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仨瓜俩枣

走进菜场,老梁带着半老徐娘的红衣厨师直奔水产区。想买既新鲜又便宜的鱼虾,一要趁早,二要找小贩。这是老梁几乎屡试不爽的秘诀,当然,前提是小贩不偷懒,等钱花,足够多。

心想事成,旗开得胜。二人又来到肉类区,一个挂着“陈二家”标牌的肉铺前。铺位里,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黑瘦的年轻人,两只胳膊架在靠背椅的扶手上,闭着眼,十分享受地喷着烟圈。旁边的小方凳上,放着一个保温瓶似的大号茶杯,里面泡着半杯绿茵茵的毛尖。

似乎察觉有人,他扭头睁眼一看,是老梁,慌忙起身,点头哈腰笑道:“梁叔,大姐,来啦?”

“哦,小陈,搬这儿来了?”

“是的。今天10号换位。”

为了公平起见,菜场规定肉铺每月10号依次换位。其他店铺,包括骚臭熏天的公共厕所,似乎都建在同一块风水宝地上,所以,没有换位一说。

“媳妇没来?”

“她带孩子打预防针去了。今天准备要点什么?”

小陈讨好地看着老梁。眼角的笑纹,足以塞进五到六张百元大钞。

“嗯,我先看看,肉怎么样。”

“行。这两扇排骨,是专门给您留的,要不要?”他指了指身后地上,一个硬泡沫盒装的两片猪肋骨架。

“当然要。”

搭话间,小陈把半截香烟插到嘴上,整了整身前油乎乎的黑皮长裙,摘掉上面粘的两片碎肉。从案板上操起一把尖叶形长刀,熟练地在一个长钢棒上“嚓嚓”地蹭了起来。同时,头向后偏向一边,让开烟熏,两眼朝下,盯着老梁拨弄猪后座的胖手,像穿着手术防护服的外科医生一样,随时准备动刀。

“好,两扇排骨。后座从这里给我切18斤。五花肉30斤,要肥一点的,搅碎,包包子用。再来两副肠子,6斤猪肝。”老梁边说边看手上一张写满字的单子。

“好的。排骨两扇,后座18斤,五花30斤,两副肠子,6斤猪肝。”小陈用唱菜名的腔调复述完,指着案边上的一个大塑料盆说,“梁叔,今天猪血很不错,刚煮好送来的。早上我杀的猪,绝对新鲜、干净。”

塑料盆里,橙红色的血水浸泡着多半盆方方正正的血块,像一摞染色的老豆腐。老梁伸手进去试试,还有些热度。扭头朝一旁的“徐娘”询问了一眼。

“那就都给我们吧,中午刚好缺个菜。”说完,“徐娘”妩媚一笑,上前撕了两个塑料袋,一个套在手上,直接自己动手装。

小陈动作麻利地把几样东西过秤、记重。照例把排骨剁成鞭炮似的寸宽,又按“徐娘”的要求,把肉切成条、块,分别装袋,再复秤一遍。东西全部备完,小陈开始填写采购单。

“梁大哥,我到那边看看鸡怎么样。”“徐娘”抬手一指。

“好。弄完我就过去。”

小陈盯着“徐娘”婀娜晃动的背影,停止了填单动作。待她离开一段距离后,悄声说:“梁叔,想问您点事。”

“什么事?”

“她说她老公是老总,管你们好几个工地,可厉害了,想收拾谁就收拾谁。是真的?”

“是的,没错,是管我们工地。”

老梁含糊应道。“徐娘”的老公他见过,一副白白净净的书生面孔,是监理单位聘来的副总监。但他不是监狱长,也没厉害到“想收拾谁就收拾谁”的地步。不过,萍水相逢,都是闲侃胡聊,老梁不想较那个真。

“梁叔,还有件事……,”小陈欲言又止,目光闪烁地从老梁脸上移开,抓起一团抹布,在案板上揉来揉去。

“什么事?”老梁鼻子里嗤了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瞧你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是不是又背着媳妇干了什么坏事,过不去了?”

在菜场,小陈是个几乎尽人皆知的“五好”青年——好赌、好吃、好喝、好玩,好色。没事就跟一帮三朋四友混在一起,有时三两天不回家。还偷偷摸摸在网上赌球、赌马、玩百家乐,卖肉挣的那点钱差不多都被他挥霍掉了。有几次,又高又壮大嗓门的媳妇来摊位,为这些事跟他吵起来,气的不想活了,拎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追得他鸡飞狗跳地满市场跑。要不是老梁和几个熟人拦着,弄不好真要出事。不过,这半年他好像收敛多了,媳妇每次来,跟他有说有笑的再也没闹过。

“我憋了两个多月了,一直想跟您说,可又不敢说。”小陈斜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衣“徐娘”。用笔尾挠了挠头,弯腰欠向老梁,压低嗓音说,“梁叔,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了您可不要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

“你卖肉,我买肉,你跟我能有什么意思?”

“不是我,是她。”小陈用笔头,贼眉鼠眼朝“徐娘”的方向戳了戳。“徐娘”正背对着这边,跟卖鸡的两个女人隔着摊位笑成一团。

“跟她?”老梁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辈子,老梁最怕跟女人搅和到一起。有些事,一旦从女人嘴里出来,男人十有八九说不清道不明。弄不好,就是跳进黄河,死了都要背骂名。尤其自己单身在外,天天跟她打交道,这事儿,可要慎重问清,更要说清。

“什么意思?怎么回事儿??”老梁眉头拧到一起,目光剔骨刀一样刺向小陈。

小陈神色有些慌乱,别过脸,朝红衣“徐娘”的方向瞄了一眼,嗫喏地说:“梁叔,我开的票……您拿回去……是不是……都重新做?”

“重新做?什么意思??谁说的???”老梁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多少听出话里的意思,瞪大双眼,斗牛般警惕地盯着小陈。

老梁做事,从来丁是丁,卯是卯,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到这个工地搞采买,是朋友三番五次打电话,才把他从家里抠出来。一干就是三年。跟他配合的厨师换了四茬半,他从来没有改变为人做事干净利落的风格。

“钱是挣来的,不是捞来的。无论在哪里,干什么,一要对得起别人的信任,二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做人要吃得香,睡得着才行”,他常常不无骄傲地说。

工地食堂有百来号人吃喝。每天至少要采购1000块钱以上的主副食品、辅助食材和食堂用品。还有办公、卫生和员工生活用品。钱来钱去,大多没有正规发票,说穿了就是个人品良心账。一天里外差个十块二十块甚至三五十、上百把块,根本显不出来。老梁在市场上不止一次见过,有的人采取“双增加”,即重量增加,价格增加的方式,开出翻倍的账单。商贩们无所谓,为了留住上帝,只要你敢报(有的默契到根本不用开口),想要多少都敢开。包括无物空开。

这种事,老梁每次只当热闹看,从没有往心里去,也没动过那种“刀刃上舔血”的歪心思。唉,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有人摇头对老梁说。不至于那么严重吧。不过,瓜是瓜,枣是枣,不能把瓜当枣吃,否则,将来吐出来,都是红的。干什么事,都不能干那种让别人往后脑勺上吐吐沫的事。老梁的话像脊梁骨,刚刚硬。

“那她……为什么要我另外给她开票?”小陈一副才睡醒的样子,疑惑地看着老梁。

“另外开票?她要票干什么??多长时间了???”老梁上错花轿牵错郎样有些发懵,一半自言自语,一半在问。

“我也不知道,有两个多月了。”

“什么?两个多月,这么长时间?!你……”老梁顿时火冒三丈,怒目剜向小陈。

三年前,老梁来菜场第一天,就鬼使神差跟小陈接上了头。因为小陈杀的都是自家养的猪,肉质比较好,价钱也相对较低,从不短斤少两。所以,老梁一年二十多万的生意一直给小陈做,从没换过人。可事到如今,这种明显别有用心,暗箭伤人的事,他竟然帮别人瞒了自己两个多月。乱糟糟的心头,不由生出“好心不得好报,知人知面不知心,瞎眼看人”的重重恨意。

“梁叔,您别生气,真对不起。是她不让我告诉你。说你干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走掉。”

“所以,你就……相信了?”老梁强压怒火。他不想再指责小陈,知道他有他的难处。虽然做得不地道,拖的时间有点长,但毕竟还是跟自己说了,没有继续瞒下去。立刻换成淡然平和的神情,说,“小陈,你放心,我走不走,不是她说了算。你开的票,还有其他人开的票,我都原封不动报账用了,从来没有重做过一张。即使哪天我真的离开这里,她如果不放心,想怎么整就怎么整,随她折腾。脚正不怕鞋歪,根本伤不到我。”

尽管再三调整,回去的路上,跟“徐娘”并排坐在一起,老梁的心情立刻又变得坏透透。他相信小陈说的是真话实情,因为这种事捅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没有必要瞎编。老梁嘴上虽然努力像往常那样,跟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徐娘”说笑,焖烧的怒火却时时在灼心。这个面容姣好,动不动孩子一样羞涩,说话柔声细语的女人,竟然像一只龌鹾的苍蝇,不,一只阴险、毒辣的苍蝇、马蜂混合体,悄悄落在他的后背,居心叵测地潜伏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才露出蝇营狗苟的嗡嗡声。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想干什么,企图达到什么目的。印象中,她来的这三个月,他一直以半长辈半大哥的身份照顾她,从没有招她惹她。即使偶尔开个玩笑,也都是不失分寸的素馅儿,注意避嫌。而且,这些票据拿回去之后,他几乎都是立刻给她过目、签字,生怕她生疑。难不成票据她都另开一套?对帐还是保留?如果商家给她开错了,多了还好说,万一少了,时间一长,积攒多张拿出来,岂不乱成一锅粥?谁能说得清?再怎么样,嫌疑都少不了……

在拐向工地小路的丁字路口,老梁东想西想一失神,差点跟前面的一台洒水车追尾。幸亏他习惯性的一脚刹得快,可还是把“徐娘”的小脸晃得煞白,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老梁看了半天。

从那天开始,“徐娘”成了老梁最不愿见到的人,可命运就像个不着调的媒婆,每天总让他第一个见到她,而且,还要相亲般单独面对煎熬一阵。老梁患上了心理阴影焦虑症,且越来越重。开始是前半夜,后来延续到后半夜——总是不停地替“徐娘”设想,弄个什么幺蛾子塞进他的喉咙,让他窒息而死。

一个女人,一旦一心一意想整一个男人,比一心一意爱上一个男人容易的多。随便找个时机,作贱一下自己,甩几滴被残花败柳的眼泪,不用上子弹,也能把男人的气球打爆。如果到了那一步,自己攒下的那点好名声可就全交代了。这个女人这件事,不是好兆头!半个月后,老梁考虑再三,还是蜡黄着脸,找了个理由辞职。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恶人自有恶人磨”。老梁走后一年多,工地施工结束。“徐娘”到菜场,咯咯笑着“出卖”自己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小陈联合菜场的几个商户,到检察院把“徐娘”举报了,说她虚开票据,贪污货款。据说,她占便宜占到便利店十多块钱的拖鞋都拿,说是当年货送给婆婆。

是我不好。

我坦白。

我错了。

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我愿意接受处罚。

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关进去。

…………

面对“心知肚明”的证据,“徐娘”全没了往日“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风采,连续几天哭成“一枝带雨的梨花”,弄得不但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心疼。最后,连打带罚,虽然人没进去,却把她扎实羞、骚、吓得够呛,连夜跑回老家。不得不护着她的老公,因为难以摆脱嫌疑,也被监理公司提前解聘。

接听这个消息时,老梁正在医院拿体检报告。一项又一项,勾勾叉叉的,除了尿酸有点偏高,前列腺有些增生外,其它指标都在正常数值之内。合上体检报告,他立刻又想起“徐娘”。对她的遭遇,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后悔。后悔当时不该离开工地。如果自己不离开,“徐娘”就不至于掉进坑里,摔得那么惨。

“不过,这种事,回头看,也许吧,谁挖的坑,谁知道呢。”老梁没头没脑嘀咕着。推开大门,走出医院的那一瞬间,他决定把她和那件事,一起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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