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湿魂,忌日泪断肠。驾鹤十六载,两隔哀难忘。——自题
如果母亲在世,今年应该90周岁了。
我的母亲,像绝大多数儿女心目中的母亲一样,慈祥善良,吃苦耐劳。还有,就是性格温吞,温吞得几近懦弱。
对母亲最初的记忆,是在吉林长春,60年代初。三十出头的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顶着天灾和家族不睦的双重打击,度过了食不果腹、衣难蔽体的艰苦岁月。后来,跟随修铁路的父亲辗转来到江西南昌莲塘,家庭经济状况才渐渐有了好转。
然而,不幸的家庭,似乎注定欢乐和幸福只能是短暂的。
1965年的秋冬季节,父亲突然被人护送回家。看他在别人的搀扶下,苦着脸,佝偻着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说是得了危重的肺结核,必须住院治疗。母亲心疼、惊恐地接过父亲,赶紧扶进卧室躺下。而十一二岁的我更多的是惊喜,难得一见的父亲又回来了,如果能在家多住一些时间,得病似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并且,好的越慢,可以在家住的时间越长。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超乎了我的想像。不久,我发现,一个人想回家,得什么病都行,就是不能肺结核。太可怕,太糟糕了,可怕糟糕得像一场噩梦。等待住院的那些天(包括至少两次出院回家,没几天又复发,只得再次入院),从早到晚听父亲在隔壁的卧室里一声接一声地咳,并且时不时咳到上不来气的那种。曾经,亲眼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吐出血红色的浓痰,没多长时间母亲就拎着痰盂出来倒掉,刷干净后又赶紧拿进房间。令我惊恐也想不通的是,一个人竟然能吐那么多血,那么多痰,好像没多久痰盂就装满,一个比痰盂大不多少的肺里怎么能装那么多东西?也才醒悟,父亲这次回来,绝不是什么好事,得病尤其是得重病不得不回家,往往是一件天塌地陷般恐怖的事情。
有几次,趁母亲不在家,我悄悄推开父母的卧室门——平时,母亲不准我们进入他们的房间,因为肺结核是传染病,生怕父亲传染给我们。更不准我们接触父亲,包括他的餐具、衣物等,都是单独洗刷,单独放在一边。再苦再累再难,母亲都是咬牙一肩担起护理父亲的重任——站在门口,偷看躺在床上的父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色异常晦暗,颧骨处像青藏高原人一样泛着潮红。时不时张着嘴,急促地喘息倒气,声嘶力竭地咳嗽,心里很是害怕,担心父亲会一口气上不来,突然死掉。
那时,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没有其它经济来源。父亲的工资本来就不太高,吃劳保又只能拿基本工资的60%,除去他的医疗营养支出,每个月的工资所剩无几,我们的生活状况每日剧下。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计,母亲不得一次又一次地说好话,跟邻居借钱讨米,去菜场捡拾剩菜烂叶,我们兄弟三人有时间就出去钓鱼摸虾,贴补家用。随后,举国开始了所谓“摧枯拉朽”运动。母亲因为她父辈的成分属于“黑五类”之首,不断受到冲击,动不动被革委会召去汇报、训话,每周还要扫几次大街。然后,再从县城赶到市里的铁路医院看护父亲。有时忙得分不开身,无暇顾及我们。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生计的折磨,精神的折磨,体力的折磨,陷入难以支撑逆境的母亲消瘦得十分厉害,极度贫血的脸色苍白,身体状况差到了极点,精神状态也差到了极点,比“三年自然灾害”食难果腹的那几年还坏。有时忙完事,她就瘫软地坐在凳子上,低头发呆。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那时,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我多次想张口问,都怕引起母亲伤心而作罢。
多年后,家已搬到安徽合肥,跟母亲闲聊到南昌莲塘的一些往事,她曾淡淡地对我说:“那时,你们四个都在上学。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带你们一起回老家,投靠你们的舅舅、姨姨。”
唉,多一个孩子多一分拖累,命苦的母亲,一直让我对她怀有深深的歉疚感。
2003年,母亲因为结肠癌开刀,切除病灶后不久再检查,发现癌细胞又转移到了肝部。
之前,历经多次磨难不倒的母亲,一直认为自己身体很好。记得一次她听说邻居有人因癌症去世,死前一段时间开刀、吃药、化疗,痛苦地折腾了一两年,还是走了。母亲回来谈起这件事,神色黯然地说:“如果我得了癌症,就从楼上跳下去摔死,我才不想受那个罪。”
那时,家住五楼,十几米高,自从母亲患上癌症,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跳楼”的话,生怕她知道后受不了出事,就小心翼翼地瞒着她,而母亲似乎也乐观地不想知道。
原本想给母亲做化疗,但只做了两次,母亲梳头时,敏感地发现掉发异常,开始追问我是不是给她做化疗了?为什么要给她做化疗?利用母亲的信任,我现编了一套“预防性化疗”的瞎话糊弄过去。我明白,母亲已经有所怀疑,再做化疗,真像将没有办法隐瞒。我也知道,肝癌是癌症之王,按现有医疗手段,绝大多数患者的化疗其实只能稍稍延长生命,但同时也在延长、放大、加重所有人的痛苦。大量金钱的投入、时间的投入、精神的投入、情感的投入,客观上,更多情况下换来的仅仅是亲人们的心灵慰藉而已。
那时,我在网上看了不少癌症患者化疗的结果和感受,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日本女作家临终前写的一篇文章,大致是十分后悔做化疗。认为化疗虽然让她多活了几年,但是,由于化疗对精神、对身体的摧残,导致生活没有一点质量,真不如不做化疗,轻轻松松、痛痛快快“高质量”地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我赞同她的观点,同时把这篇文章介绍给了家人。既然明知绝症深渊无法逾越,与其让身体已十分衰弱的母亲受无望的化疗之罪,不如一瞒到底,尽量让母亲稀里糊涂地度过了最后一年的生命时光。不过,也因此,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道终身难忘的阴影。
至今,母亲过世已经十六年了。时光的流逝,丝毫没有减弱我对母亲的思念,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伴随母亲过去的一切,越来越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