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不出的打卡

笑，是人类最主要也是最乐见的表情（据说，动物也会笑，例如灵长类的猿、猴，还有猫、狗等）。因此，很多行业尤其是服务行业、窗口行业（当然，不宜笑的丧葬业、殡仪业等除外），都把微笑作为日常工作必备的一项内容加以要求。

上午，书店刚开门，我就一头钻了进去。酷暑天，外面热得罩不住，书店里有中央空调，凉快。路过服务台时，看到新来的00后美女店员，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对着手机挤眉弄眼。现在的智能手机，无论贵贱都有拍摄功能，有时，心血来潮，尤其小女孩随时随地摆个pose拍几张美颜照，常见。我没在意，直接过去，拎起存在服务台一角的电脑包，来到常坐的那张桌子，开始弄自己的事情。

不一会儿，觉得口渴，拿起茶杯去服务台打开水。我惊讶地看到，那位美女店员仍在用手机上下左右拍自己的脸，像一名勤学苦练到忘乎所以的演员，不同的是脸上多了几许焦躁不安的神情。——面部肌肉由于过分调度，忽左忽右地扭曲，眉毛和嘴唇仿佛被同一根牵线提起，向上弯成角度一致的八字，那双明亮、灵动、长睫毛的“娃娃眼”，此刻也蒙上了幽怨郁闷的阴翳。

“小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庭广众之下，吃错药似的一个劲地玩搞怪自拍，以往没这样啊。每次见到她，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走路说笑，都稳重得像个大家闺秀。”我觉得奇怪，走过去不无担心地问，“小丫头，今天怎么回事，兴致这么高，还在玩自拍？”

“哪儿啊，爷爷，我在打卡。”女店员放下手机，撅起小嘴，晶亮的泪水当即涌上眼眶。

“打卡？”我知道，现在流行手机定位考勤——实质是老板对员工上下班情况的遥控。前几天，我曾经注意看两个小年轻打卡，双手齐上，十多秒钟就搞定。“程序再繁琐，也不至于用这么长时间，难道是她新入职不会操作？”

“这么长时间，你打的是什么卡，这么难？”我关切地问。

“爷爷，我真不想干了，真想把手机也砸了。”她恼怒地把手机扔在服务台上，跺着脚说。

看她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我有些后悔，不该没事找事。可是，一想到平时每次见面，她都甜甜地一口一个“爷爷”地叫，又不忍心撒手不管。

说起来有意思，她刚入职那几天，跟店里其他几个90后学，一会儿“大爷”，一会儿“大叔”地叫我。知道她是00后，舍四进五小我50岁，立马“勒令”她改口喊“爷爷”，她也很乐意，当即甜甜地来了一声。没想到传得这么快，第二天，所有店员都向她看齐，一夜跟我都变成了隔代亲。不过，说实在话，他们愿意，我也很乐意、很享受当“爷爷”。

“别急呀，小丫头，卡还是要打的。考不上勤，一旦算旷工，你今天可就白干了。”

“没法打。我都传过去三次了，他们都说不行，让我重新拍。”

“重新拍？拍什么？”我迷惑不解。

“从今天开始，打卡还要附上本人现场照片，必须是带笑容才行。说是要体现高高兴兴上班，微笑服务。”

“高高兴兴上班，那下班呢？”我故意多问一句，想缓和她的情绪。

“下班不用。”

“哦——”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跟她一样。心里想，“形式主义有时真是害死人。不过，一个将军一个令，谁掌权谁说了算，不想被害也得被害。”

“笑，那还不容易，两边嘴角向上一翘不就有了吗？”我安慰她说，随即轻轻松松做了一个示范，并且“皮笑肉不笑”地固定给她看。不是笑她，而是觉得太简单了，“笑”应该比任何表情都来得容易，无论是真笑，假笑、冷笑、讥笑还是大笑、小笑、微笑。

她忽闪着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人真的能做到想笑就笑，不想笑也能‘笑’？”

“是的，小丫头，即使你现在做不到，将来肯定能做到，也许比爷爷做得还好。”我在心里回答。

“可是——”

我看出她的不自信，立刻鼓励她说：“来，试试，小丫头，嘴角两边肌肉向上向两边一拉就成。实在不行，就用手推。”

我伸手在自己脸颊两边轻轻按着向上推了推。然后松开双手，保持表情。不，不是保持，是真的在笑，为现在的所作所为，感到好笑。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模仿我的动作，用手推了推自己的脸蛋，极力做出“笑”的样子——她的嘴角是上去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真有连笑样都做不出来的人。印象中，平时的她，一旦笑起来，比谁都快，都来劲，都灿烂，有时，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弯着腰，直喊笑得肚子疼。然而现在到了需要展示笑容的关键时候，她却“掉链子”了。面部除了嘴角僵硬地向上外，其它部位似乎都向下，包括眉毛、眼角、鼻翼以及面部肌肉。结果，整个面部表情看起来怪怪的，既不像笑，甚至连漏洞百出、勉勉强强的假笑都不像，也不像哭，不如真哭，因为真哭也看得顺眼。实际是介于哭笑之间的尴尬神情，尽管她长得出众漂亮，可是，这种“哭不哭、笑不笑”的“半疯半癫”的模样也让人感到瘆得慌。

面对她“难于上青天”的痛苦表演，我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多年前，应聘在一个项目上打杂。每天早上例行点完名后，项目领导和主管人员还要留下拍照，并且，必须拿着当天的报纸拍照后上报（由此发现早报并联想到晚报，竟然暗藏着这么神奇的前所未知的功能）。我虽然不是领导也不是主管，但因为长得有时像领导，有时像主管，常常被拉去变换位置当替身。每次“滥竽充数”结束后，我都感慨地想，“用这种‘立此存照’的方式点卯真聪明，不过，一旦流于‘谁看？’的形式，无疑就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开了口子，立此存照也就沦为双方心照不宣的‘立存此照’交差而已。”

话说回来，任何一项“政策”出台，无疑，首先应考虑它的目的性，亦即为什么要出台它，出台它要达到什么目的。同时，还要考虑“政策”的可行性——内容和形式相辅相成，必然可行。注重内容而忽视形式，或者追求形式而忽视内容，即使“政策”再好，也可能导致难以顺利实施。

当然，想的再多没用，眼前的事还得眼前办。“小丫头，你是大学生，一定听说过‘相由心生’吧，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记得。嗯——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那好，我就不打搅你了。加油，小丫头，不但今天，包括以后，这种小游戏希望你都能一次性通过。”

第二天上午，踩着开业的时间点，我又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迎面看见那位00后正在书柜前整理书籍。听到响动，她抬起头，顿时喜笑颜开，甜甜地招呼道:“爷爷，您来了。”

“嗯，丫头，上午好。”我回应道。

她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过去拿起我放在服务台里面的电脑包，提过来笑盈盈地递给我。伸手接包的那一瞬，我问她，“丫头，你猜，在爷爷眼里世界上什么最美？”

“四月天？”

“不对。”我摇摇头。

“牡丹花？”

我仍旧摇了摇头，说:“在爷爷眼里，人世间最美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发自内心的笑。”

她立刻明白我话中的含义，羞涩地告诉我，“爷爷，我今天打卡，一次就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