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公司三公司的总工老梁退休后,谢绝公司“原职级、原待遇”的挽留,“背井离乡”跑到千里之外的项目上,担起现场技术“顾问”的重任。一个接一个项目,一干就是八年。
我跟老梁住单位小区,是“三同一”的邻居。年龄相差无几,关系一直不错,所以,他每次回来,我们至少见一两次面。有时相约到外面,茶酒佐兴,一边免费吸他过滤稀释的二手烟,一边听他绘声绘色讲述所在项目的见闻,当地的风情。
这次回来,是傍晚在小区里散步时碰的面。老梁跟我们几个人敷衍地打了声招呼,就默默站在旁边听我们聊天,一改往日热情洋溢、纵横驰骋的习惯。老梁是个耿直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常常会挂在脸上。待其他人都离开后,我问他这次回来,是不是真的不去了,为什么?他靠近我,左右看看,压低嗓音带着愤愤然的口吻说:“咱哥俩私下说,作为老家伙,退休这么多年,真不想过问一些闲事,也不想理会一些闲话。可是,有些人真是不像话,老大不小才当上个芝麻官,就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知道他话中有话,拉着他找了个偏僻的休闲椅,坐下来细聊。原来,他现在呆的这个项目,经理换人了。本来也没什么,项目施工过程中换个人很正常。新来的经理叫何心良,四十多岁,是其它管段过来的。
“何心良?”我脱口而出,“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熟啊。”
“嗯,也许你也认识,十六七年前在咱们公司干过。”
“噢,我想起来了,是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伙子,好像我来没多久他就调走了。”
“不错,就是他。”老梁扔掉烟头,嘶嘶有声地吹了口气,像拔掉气门芯的自行车轮胎。“说起来,一晃二十年了,可我记得很清楚。2000年8月,D公司介绍建工学院的两个学生来实习,一男一女,听说是恋人关系。男的就是何心良,分在技术科由我指导实习。我那时在技术科当工程师。后来,两个人不知为什么闹得不愉快,女的实习不到三个月就走了,再也没见过。何心良一直坚持到第二年实习期结束,他的实习单位鉴定还是我写的。后来,好像是11月份,他又回来了。分配到公司的技术科,跟着我干了四年。”
“那不蛮好吗,曾经在一起共事几年的老熟人,你又是父辈,肯定对你会多加照顾。”我拦腰插话。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远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苦笑了一下,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对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灌木丛愣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继续说,“当年,他从咱们公司走,是他父亲‘高瞻远瞩’,认为他的性格不适合搞技术,把他弄到另一个单位改行干了政工。后来,他父亲来公司检查工作,还特地找到我,感谢我对他儿子的帮助。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十几年后在项目上碰到他,又变成经理了。感到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高兴缘分不浅。”
何心良的父亲没见过,但听说过,很厉害,也很聪明。原来在一公司当老总,因为身体不太好,回到D公司当部门主管,据说一直是高层管理的培养对象。当然,他的背景也很厉害,父亲也就是何心良的爷爷曾是D公司第一代领导,因此,何心良在三公司时被戏称“官三代”。可惜的是,何心良调走后不久,他父亲遭遇车祸不幸去世,公司内有关何心良会如何升迁的传闻也渐渐烟消云散。
“那是,分手这么多年,又在外地相遇,是不容易。”我不禁有些感慨。
“刚开始他对我真不错,处处照顾,也很尊重,一口一个‘梁老’、‘梁总’的说这问那。我内心十分感激,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支持他,维护他。然而,唉,也怪我自己,老糊涂,不拿自己当外人,忘了他是他,我是我,除了工作,没有其它任何关系,却、却——”他停下话,抬手在几乎看不见发际线的脑门上来回摩挲,说,“却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想当然了。”
随后四个多月,他感到苗头越来越不对。何心良对他仍是“另眼看待”,但含义变了。他心里清楚怎么回事儿。其实,从何心良一来,他就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份,尽量低调,低调,再低调,想方设法避嫌,避嫌,再避嫌,维护何心良的权威。然而,有些事情,尤其是现场施工技术上的一些事,一是一,二是二,他无法容忍“就低不就高,合格就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甚至“隐蔽”弄虚作假的做法。
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这个“技术权威”时不时成了“救火队长”,利用他的“金字招牌”和别人的信任。
他曾以长辈的好意,提醒何心良不要当“甩手掌柜”,现在工程质量实行责任终身制,马虎不得。精力要放在抓现场施工管理上,而不是为了签字过关,放在陪吃、陪玩、陪游上。
起初的一两次,何心良还带着笑意听。说多了,他发现何心良开始回避他,厌烦他,话中带刺地反驳他,明里暗里给他脸色看。很快,他在项目上成了“孤家寡人”。
这天午夜时分,老梁正在电脑前审核当天构筑物的施工数据。听到“当当”的敲门声,抬头问了声“谁呀?”
“我,何心良。”
老梁张嘴刚想说“请进”,何心良已经一把推开房门,满脸通红,叼着香烟,喷着酒气,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鹅黄色的衬衫凌乱地敞开着,隐约露出一片黑黢黢的胸毛,湖蓝色的领带,别着一枚金色箭形领带夹,松垮垮地歪向一边。
“梁……梁老……这……晚了……您还没……”何心良打着招呼,一屁股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扔掉手上的香烟,抬手轮流堵住鼻孔,“噗嗤、噗嗤”对着地板连擤两下,马打喷嚏一样响亮。然后,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舌头依旧打着结问,“我……我不会……打搅您吧?”
“噢,没关系。何经理,你——”老梁一愣,只见何心良两手按着桌面,慢慢站了起来,跳摇摆舞似的在原地打晃。老梁以为他要走,生怕他摔着,赶紧起身过去想扶他一下。可谁知,何心良看他过来,诡异地一笑,双手一扬,又一屁股坐下了。
老梁屏住呼吸别过脸,哭笑不得地皱皱眉,回身到座位后的铁皮柜里拿出两个一次性纸杯,套在一起,抓了些茶叶,打了半杯开水,晃了晃,又加了一些凉白开,放在何心良的面前。“来,何经理,渴了吧,喝点水。”边说边伸脚把何心良扔在桌下的半截香烟踩灭。
“梁……梁老……是不……以为……醉……醉了?”何心良喘着粗气问,额头上的青筋铅丝般暴起。
“嗯?哦,还好吧。”老梁微笑着回答。
何心良抬手做了个抽烟的动作,发现指间是空的。拉开兜在腹前的腰包,伸手进去,“噢……差……差点忘了。”他猛地挣大腰包口,掏出两包烟,确认无误后扔给老梁,“漫……天游……你……你们家……家乡烟……味……道还行。”
烟盒闪着华丽丽的光彩落在图纸旁边。老梁伸手推了回去,笑着说:“谢谢何经理,你的心意我领了,还是你留着用吧,我有烟。”
何心良侧身靠着椅背,肩膀通过脖子担着脑袋有节奏地起伏,椅子在他的屁股底下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短胖的右手架在桌沿上,长年累月饱受烟熏火燎的食指、中指,焦黄得像两根刚出炉的中号烤鸡翅。
“别……别客气……没事儿……梁老……不用担心……到……到我……这个级别了……就是……”何心良吸了口烟,仰起头,两腮一抖,吐出一个浑圆的大烟圈,翻卷着飞向天花板。“就是……天天喝……喝猴魁……抽中华……下……饭店……别人……又……又能……说什么?”说完,他假借打嗝哼了一声,眼神惺忪地看了看老梁,猛然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出去。
老梁惊讶地坐在那里,视而不见地看着何心良胖胖的身躯融入夜色。他怎么也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工作历练了二十多年的何心良,竟然会说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无论是真醉还是假醉,不管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失言,这是老梁工作40多年来,听过的最露骨,最大言不惭的狂话。
借酒表达的是警告,是提醒,是质问,还是牢骚,或许都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老梁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在问自己有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眼前只有三条路:一是继续硬着头皮我行我素;二是改变观念随波逐流,三是装聋作哑闷不做声,似乎都行不通。老梁左思右想,反复考虑了三天,得出只有一个字的结论——走。
“后来,我也反思了一下自己,很可能是说了什么话让他产生误会,或者,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但现在这些对我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拿下嘴上燃了半截的香烟,轻轻弹去烟灰。
言为心声,听到何心良的这些话,我也吃了一惊。相信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也会以为说话的人“级别”不会低,因为,不是靠哥能挣钱,想乍花乍花,而是用级别醉生梦死,胡吃海喝,肯定非同寻常。“老梁,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离开是对的。即使过去的关系再好,就是父辈托孤,这种情况也不能留。否则,无论你管还是不管,最终结果都不会好。”
人有本事,不愁出路。老梁在家待了还不到一个月,又被一个项目一个接一个电话,软缠硬磨从家里挖了出去。
一年后,老梁突然来电话,张口就问“你猜,何心良现在怎么样了?”我惯性思维地猜测了几个可能,都被他一口否定。我茫然了,握着手机。
“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嗯,稍等——”送话器“呱哒”一声之后,传来一阵嘈杂的键盘声。“嗯,好了。就在我给你打电话前几分钟,一个朋友来电话告诉我,何心良因为能力突出,扭亏有功,昨天下令被提拔为他们公司的副总了。”
“是啊!”不知为何,听完老梁的电话,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网络用语——神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