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苏大炮家养了只聪明的花公鸡,女主人给它取名“唐僧”。
这天一大早,“唐僧”高声报晓之后,扑棱两下翅膀,翘着令旗般的紫色长尾,在院子里觅食。经过主人窗前时,意外听到苏大炮跟媳妇胖妞商量卖它的事儿。
“老婆……还是把那只公鸡……卖了算了。”苏大炮怯声怯气地说,“马小午问过几次了。”
马小午是镇上一家饭店的老板,跟苏大炮是穿开裆裤起一起长大的同学。当年“跳龙门”无望,又不想在农村呆,就跑到镇上给开饭店的舅舅当帮手去了。后来,舅舅身体不好,干不动了,就把饭店租给了他。苏大炮到镇上去,常常到他那里落脚,来不及回家吃饭,就顺便混一顿。
苏大炮天生喜欢厨艺。从小到大,没少在书本上、厨房里下功夫,因此,炒得一手好菜。有时,来饭店衣服一脱,临时客串大厨的角色,做几个特色菜,显显手艺。当初,马小午曾多次想请他到饭店掌勺,却又怕老同学面子上下不来,始终没开口。
屋子里静悄悄的,女主人没应声。过了好一会儿,苏大炮又哼哼唧唧地说:“一只鸡,给二百五十块,不错了。人家买去,放饭店里,当招牌用,不杀。”
屋子里传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床板响,像是有人翻身,随后又是一片寂静。苏大炮干咳了两声,提高些嗓音说:“今天赶集,我顺便给他带去,钱拿回来……”
“啥意思,逼逼叨叨的,睡够了是不是。你不想睡别人还想睡。自己没本事,挣不到钱,琢磨到我的‘唐僧’头上了,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二百五、二百五,你不觉得难听吗?不觉得是在臭你吗?不觉得自己白当一回男人吗?不要说二百五,你们两个加起来五百我也不卖。实在不行,把你自己卖给他好了,不要说二百五,二百都行。粗胳膊细腿,往门口一站,绳不用栓,笼不用关,多好。剩菜剩饭给点就行,还能听懂人话,干点人事,就怕他不要。”
胖妞尖着嗓子连珠炮似的开腔,语速快得像闪电,苏大炮几次“你、我”的想插嘴,都被她甩得土都吃不上。
“别一口一个你、你的,我怎么了?不服是不是,冤枉你了是不是,不该说是不是?到外地打工你嫌远,近处你嫌累。干了一个月,钱还没拿到,就偷鸡狗似的一瘸一拐回来了。这下好了,更有理由不出去了,一起守着指甲盖大的破地过吧,就是种人民币也收不到几张。土里刨食,穷死活该。”
“唐僧”瞪眼对着嗡嗡作响的窗户,想起鸡界的几句谚语,“母鸡翻脸,蛋壳变软”“下蛋的嘴发飙,打鸣的腿发飘”“撑死蛋大的,吓死蛋小的”,不由撇撇嘴,摆头发笑,“什么人啊鸡的,男的女的公的母的,凶起来,怂起来,都一样。”
“我不是怕你离得太远,万一有个头疼脑热……”
“啥意思?又想从我身上找借口是不是。不如说有个三长两短更好,一步到位,你省心,我也解脱。笨得像个拉磨驴,鞭子抽才知道怎么走,你说着不腻,我听着都腻了。你要是没话找话,不如不说,我不嫌闷。”说着,屋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吱嘎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唐僧”的眼前立刻浮现女主人时常穿的那双红拖鞋。
月牙形弓起的鞋面,镶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唐僧”见过一次真的,比鞋上的小猴大多了。被一个黑瘦的老头牵着,在门前翻了几个跟头,然后摇摇摆摆地捧着一个破碗讨要。胖妞端出两碗饭菜倒给老头,又朝破碗里叮当地扔了几个钱——鞋里套着两只白白胖胖的脚丫,粉嫩一排的脚趾上,覆盖着时而紫红,时而橘黄,时而镶着亮钻,时而布满五颜六色花朵的趾甲。
“可我说的是实话啊。再说——”“唐僧”竖起耳朵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下文。也许,苏大炮想让“再说”在屋子里飘一会儿再说。
一阵掏东西的窸窣声过后,一个幽灵似的人影飘到窗前,哗啦推开半扇窗户,苏大炮半明半暗的瘦猴脸出现在鱼肚白的晨光里,嘴上叼着烟。他伸头靠近窗外的钢筋栏杆,朝东边天空望了望,又缩了回去。抬手啪地打出一声脆响,一团火光在他的面前忽闪了两下,点燃一个橙色的亮点。他嘶嘶有声地长吸了一口,亮点瞬间变成炫目的白色,足足持续了五六秒。然后,亮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流星一样消失。
苏大炮把嘴伸出栏杆,喷了一个大大的烟圈,跟着又吐出一根烟柱,像支箭,从烟圈里穿过。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杰作,他得意地笑出了声。忽然,像又想起什么,挥手把缓缓逼近的烟雾使劲朝窗外扇,回身大声说道:“其实,那只公鸡,除了长得漂亮,没啥用,留着还浪费粮食。没它,母鸡照样下蛋。大不了,我再给你买两只小公鸡,也比白养它强。”
“啥意思,这么大声?”“唐僧”脑袋里“嗡”地一响,慌忙回头——母鸡们都在自顾自地啄食,好像没谁注意说话声。
“我又没抢你老婆,干嘛这么恨我。”“唐僧”越想越气。它昂起头,两眼冒火地盯着栏杆后的瘦猴脸,恨不得立马飞上去,啄瞎那双蚂蚱眼。“好!如果这样,我发誓,从今天开始,不打鸣,不跟母鸡在一起,不吃你们家的粮食。”
胖妞的尖嗓门,跟着轻快的踢踏声飞进屋,“啥意思,想呛死我是不是?抽、抽、抽,睁开眼就抽,那点钱买狗屎都快不够了,还不知死活地抽。”
“我这不是特地站到窗口,往外吐吗。”
“都进来了,没长脑子,看不到还想不到。”
“好、好,我掐掉就是啦。”苏大炮低声下气地说。
“除了抽烟,你还有啥本事,好意思说我的‘唐僧’没用。我看你还不如它。这没用那没用,它起码长得帅,五光十色的,母鸡打破头地喜欢它。你可倒好,一副瘦猴相还三等残废,黑得掉煤堆里都找不到,吓不死人也恶心死人。”
“你……”
“我怎么了?是我贬低你还是说瞎话了,不都是你自己编排自己说的,难得说了一次大实话。”
“那是逗你玩的笑话,还当真拿来骂人了。我就是长得再丑,也是有家伙的男人。再说,什么丑不丑的,关了灯都一样,谁在乎过?”
“啥意思,什么都一样,你说谁丑?”声音尖利得像剔骨刀。
“哎哟——轻点儿——不是你身上的不心疼是不是?我借个胆也不敢说你啊,老婆关灯不关灯都一样漂亮。可是,我也不丑啊,不然你怎么会跟我……睡到一张床上。”苏大炮猥琐地笑道。
“觍脸说跟你?那还不是我当初年轻,瞎了狗……信了你的狗话。去、去,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好像是、是——”胖妞的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剩下一阵喘不上气的“嗯、嗯”声。
过了好一阵儿,苏大炮蜜糖水似的开腔:“老婆,你不是一直想要副耳环和手镯吗?卖了公鸡加点钱,我给你买套银的,再加个链子,怎么样?就你上个月看中的那套,富贵花开,前几天我特地去看了,还在。”
“转来转去还是踅摸我的‘唐僧’,你的本事就这么大?唉——”
听到女主人无可奈何的长叹,“唐僧”心里咯噔响了一声。鼻子一酸,没心再听,也没了胃口,抛下母鸡,一溜烟跑向院角的老槐树。奓开翅膀,呼啦啦飞了上去,几蹦就蹿上最高枝。以前,有事没事,它都喜欢站在这根高杈上躲避烦恼,想心事,望远,打盹,考虑鸡生。还有,就是琢磨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两年前,胖妞抱着“唐僧”进屋,在落地镜子前照了照,它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痴迷上了镜子。隔三差五就溜到镜前欣赏自己的模样——夺目艳红的高冠,炯炯有神的圆眼,旗帜般高高飘扬的尾翎,五彩斑斓的羽毛,鹰一样粗壮有力的双腿……因此,它常常溜出家门,在村子里昂首阔步游荡,享受那些大小母鸡投过来的爱慕眼神和公鸡嫉妒恨的目光。心想:“哼,你们再伤心也没用,也大可放心,我已经有了二十只母鸡,足够了。我可不傻,不想活得太累。”
村子里的公鸡,“唐僧”都见过,笨头笨脑,土里土气,没有一只长得像它这样——俊美、高大、挺拔、聪明。所以,每次飞上老槐树,它都会观察村口那条人来车往的道路,思索非同寻常的自己怎么会流落到这么个小破村子里。
昨天晌午,“唐僧”看到苏大炮拄着拐杖在公路下车,一跳一跳地走回家,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当年,很可能就是他把我带来的,不如去问问他。可是,刚迈进大门,就听见苏大炮哭着腔说,在工地卸车时躲避不及,被一块石头把脚面砸伤了。队长说他讨巧图快,违规操作,应负主要责任,除了医药费,赔了几个钱还被工头拿去一半……
不料,苏大炮一番诉苦,不但没有博得同情,反而被胖妞骂得狗血喷头。什么窝囊废,天生笨蛋……不像男人,干啥啥不行……真是瞎了眼,倒八辈子霉……穷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不如跳河死了算了……接着是歇斯底里、高分贝的一声“嗷——”,类似春天猫咪放开嗓子痛楚或痛快至极的嗨叫。随后是一阵物品与物品、地面的混乱、惨烈的碰撞声和世界末日降临似的嚎啕大哭声,噼里啪啦的跺地、拍桌声。
“唐僧”冷不防吓得浑身一颤,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它盯着主人半开的房门,哆哆嗦嗦勉强迈开步,退着溜出来。转身朝老槐树一路狂奔。母鸡们眼看花公鸡从屋子里蹿出来,像猫追的老鼠,弄不清咋回事,纷纷跟着跑到树后,露着一溜鸡头,惊恐万状地盯着主人随时可能爆炸的房间。
傍晚,苏大炮耷拉着脑袋,一手拎着竹椅,一手拄着拐杖,蜷着一条腿,一步一拐地来到槐树下。拨通手机,哭丧着脸说:“小午,你嫂子说公鸡你给的价钱……什么,你不在饭店,那你……多少钱……欠那么多,要几天了……哦、哦……那你什么时间回饭店,我……什么,不想干了……嗯、嗯……没吵,我哪是她的对手。唉,只怪我自己没能耐,也难怪她骂我,干啥啥不行……比你差多了……家里是太穷,穷得只有一床被子……”
苏大炮絮絮叨叨在树下讲电话,没成想他的话被树上的”唐僧”听得一字不漏。喜出望外的”唐僧”恨不得飞下来抱着苏大炮嘬两口,“不,决不能招惹这个瘦猴,还是留着激情回去给我漂亮的母鸡吧……听口气,那个马小午好像不想干饭店了。”“唐僧”寻思到这儿,不禁鸡眼一瞪,计上心来。“对,就这么干,能把他赶多远是多远,省得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心烦。”
晚上,“唐僧”没有像往常那样回鸡窝,而是纵身飞到围墙外面,一溜烟跑到村边,飞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躲了起来。
“踹我干什么?是你自己放的屁,又想怪到我身上。”苏大炮委屈地揉了揉肚子。
“啥意思,说!你是不是把‘唐僧’弄走了?”
“开玩笑,把‘唐僧’弄走了?你是不是说梦话啊。”
“说梦话?天都放亮了,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唐僧’为啥没打鸣?”
“它不不打鸣跟我有什么关系。”苏大炮白了窗外一眼,翻过身去,“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是它的事儿,又不是我打。”
“别骗我了。昨天下午,我看你在树下鬼鬼祟祟地一个劲儿通电话,是不是跟马小午商量把‘唐僧’卖了?”
“把‘唐僧’卖了?马小午饭店都不开了,还要鸡?”
“啥意思,你昨天不是说……”胖妞一愣,伸手在苏大炮屁股上捏了一把,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儿,大炮、大炮,转过来说说好吗?”
苏大炮刚转过身,胖妞香喷喷地给了他一口。苏大炮嘿嘿一笑,把昨天跟马小午通电话的事儿,竹筒倒豆子地告诉给了胖妞。
“大炮,你不是一直想开饭店吗,总是愁没本钱。现在马小午不干了,你跟他的关系那么好,跟他说说,价钱低点,你接过来继续开,好不好?每个月给他租金,或者赚的钱按比例分成,都可以。你现在脚受伤,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也干不了重活……”
苏大炮呆呆地看着胖妞,心里想,“你这个老婆心真狠,老子受伤呆在家里才两天,就急着哄我出去给你赚钱。说起来容易,跟唱东方红似的,饭店哪那么好开,不然,怎么才两年,马小午就干不下去了。不过,老婆说的也对,这的确是个机会。马小午干不下去,不等于我干不下去。万一小午真的不干了,饭店盘给了别人,再想干,追都追不回来。我炒的这手菜,色香味都比饭店里的厨师强多了。小午请的哪是厨师,整个养猪场出来的饲养员,能开下去才怪。我来干,不说多,即使对半赚,一个月少说也能赚个万把。只是,不知道小午舅舅的租金是怎么收的,问小午几次,他都不肯说……”
苏大炮半天不吭声,胖妞以为他没听进自己的话,犹豫不想干,赶紧往前拱了拱,把苏大炮的手拽过来放在自己身上,伸手摸着他的耳垂,嗲声嗲气地说:“大炮,我不是贬低小午,就凭他那以为种子撒到地里就能长庄稼的脑子都干了两年,你怕什么?你脑子比他好,又有一手好厨艺,好好用上,还怕挣不到钱?实在不行,我去跟你一起干,你主内,我主外,我就不相信天下有挣不到钱。退一万步说……就是亏了我也不怪你。再说,宁当鸡头,不当牛尾,干什么也不如自己当老板,想咋干就咋干,不受人气,不被人管。大炮、大炮——苏老板,你说是不是。来,苏老板,我先巴结巴结你……”
估摸起床了,苏大炮一个电话打给马小午。马小午说了实话。两年来,不但没挣到钱,把外欠的七八万算进去,还亏了三万多,而且,外欠的能要回多少还说不清。现在,肉铺、菜摊、人员工资欠了一大堆,天天追在屁股后头要。欠债最多的是舅舅那里,半年多的租金。虽然舅舅没吭声,可表姐、表弟“不好意思”地问过几次了。别人不好意思,自己更不好意思,实在又没钱给。饭店不好干,确实不想干了。
苏大炮吞吞吐吐地说想接手。马小午倒爽快,立马一口答应。“不过,哥们,我说了还不算数,还得问问舅舅,他同意才行。还有,我不想害你,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开饭店不是当大厨,什么事都得自己管。不仅要伺候客人,还要应付社会、市面上的各路神仙。一个不到,可能门都开不了。我这六七万,不少就是应付造成的,唉。”
要说,马小午真够朋友。一番穿针引线,舅舅不但答应让苏大炮接手干,还免交半个月租金。事情谈妥,苏大炮瘸着腿接手,马小午当着胖妞的面承诺,专心要账的同时,帮老同学接上各种关系。
苏大炮到镇上开饭店,最高兴的不是爹妈,他们是五分高兴,五分担心。也不是胖妞,她是七分高兴,三分担心。而是“唐僧”,它是十二分高兴,每天早上打鸣,都卖力地多喊一嗓子。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从胖妞接听电话时喜笑颜开的声调和哼着歌投食的神情,“唐僧”看出,苏大炮干得不错。“哼,最好呆在镇上永远别回来,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可是,中午胖妞喂食时接的一个电话,却让“唐僧”忐忑不安起来。“……什么?镇长要来饭店请客!什么时间……明天中午。多少人……七八个。要吃什么……金鸡叫天门,他怎么知道……马小午说的……嗯、嗯……长得什么样,现在就要……那好吧……”
胖妞意味深长地瞟了“唐僧”一眼,用手机对着”唐僧”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然后转身踢踢踏踏走回房间,关上门继续接电话。
胖妞再次出来,“唐僧”发现她换了一身出门的装束。左手拎着一个编织袋,右手端着半碗“开花绿豆”,放在了”唐僧”面前。
“‘唐僧’,这是你最爱吃的东西,好好吃吧。不要怪‘妈妈’心狠,‘妈妈’真舍不得你,可也没办法。人有人命,鸡有鸡命,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不但母鸡喜欢,连人都喜欢。这次镇长请客,一眼就相中你了,也是你的福气。现在你成了招牌,给我们家大炮饭店撑门面,‘妈妈’没白养你这么长时间,也算对得起‘妈妈’了……”
胖妞看着“唐僧”把最后一颗豆粒吃下,伸手把它搂过来,从头至尾深情地抚摸了几遍。拿起编织袋,打开口,把“唐僧”丢了进去。
第二天中午,一毛不剩的“唐僧”竖着冠,昂着头,瞪着眼,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端坐在一张大圆桌的正中央。鱼贯而入的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它。
“招牌菜——金鸡叫天门。这就是门前照片上的那只花公鸡。”镇办主任介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