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牌大哥,您好啊!”
话筒踩着银色三岔高跟鞋,站在博物馆展厅中央的一个方形玻璃展柜前,细声细语跟里面的盾牌打招呼。
盾牌仰靠在深蓝色平绒布垫上,纹丝不动,像块箍着锈迹斑斑青铜外圈的岩石。
话筒忐忑地等了一会儿,再呼,再等,盾牌还是毫无反应。话筒皱眉左右看看,噗嗤一笑,摇摇头,把腰间音量旋钮调到最大,朝玻璃柜靠近一步,清了清嗓子喊道:“盾牌大哥——盾牌大哥——”
盾牌抖动了一下,发出一阵打鼾似的叹息,缓缓睁开眼睛,瓮声瓮气地问:“谁呀?谁在喊,是在喊我吗?”
“盾牌大哥,是我——我在这里——”盾牌又蹦又跳,晃动着短胖的小手,“实在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是话筒,可以的话,想跟您聊几句。”
“呵呵,盾牌大哥?聊几句?”盾牌循声聚焦,看清柜前憋尿样晃动的话筒,眉一皱,脸一沉,没好气地说,“话……话筒,就为了聊几句话,你把我吵醒,是看我闲的难受还是你闲的难受?去、去、去,小不点东西,不聊!”
“我……”话筒一时语塞,像根冰柱立在那里,忽闪着眼睛,银白的小脸涨成了猪肝色。“盾牌大哥,是我不对,不该把您吵醒。可是,盾牌大哥,既然您醒都醒了,就聊几句好吗。聊完了您继续睡,好不好?盾牌大哥——好大哥——”
“就聊几句,不如不聊。”盾牌张开没牙的大嘴,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话筒赶紧接过话茬,小心翼翼地探问:“那……盾牌大哥,聊多久,您说了算,行不行?”
“这么多年,想找个说话的一直碰不到,闷得难受死了。既然要聊,就多聊一会儿,起码一个时辰。”盾牌两眼放光地说。
“一个时辰?只要您愿意,聊到天亮都行。”话筒撩开嘴角的一绺黑发,看到盾牌点头,孩子般露出灿烂的笑容。“盾牌大哥,这么多年……嗯——差不多2200多年了,您……身体还好吗?”
“唉,苟延残喘的年纪,谈不上好不好,活一天是一天,不散架就烧高香了。”盾牌又打了个哈欠,歉意地笑了笑,说,“真是越睡越懒,越懒越睡。话……哦,话筒小妹。一晃这么多年,事非人更非,我心里清楚,我已经彻底失去作用,成了废物。可是,每天没事干,光是傻愣愣地杵在这里让大家看,还要专人伺候,不习惯,真难受……”
盾牌突然收住话,闭上眼睛,两道浓眉紧紧拧在了一起。话筒生怕他伤心又昏睡过去,赶紧大声劝慰道:“盾牌大哥,您现在是国宝,不但没有失去作用,而且作用大得很,是个十分难得的历史活教材,想找还找不到呢。伺候实际是保护,以求尽量延长您的寿命,保持原有的风貌,好让更多的人和更多的后代看到您,认识您。”
“我知道,现在人们所做的一切,确实是为了我好。可是,作为盾,我存在的唯一理由是上战场,抵挡敌人的武器,保护武士。经历的战斗越多,身上的伤痕越多,说明我的作用越大,价值越大。可是……”盾牌缓缓地仰起头,目露寒光地盯着半空,厚厚的嘴唇哆哆嗦嗦嚅动了两下,像是默默念叨一句什么。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当年好事者的一句话,竟让我终生碌碌无为,闲置到现在。唉,想起来就恼火,惭愧得脸红……”
“那有什么,不管作用发没发挥,您在我们心目中也是一只了不起的盾,是老英雄。毕竟,从那么遥远的年代留存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震撼世界的奇迹。”话筒煞住话,冲着盾牌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背过身揉了揉眼睛,接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才回过头,平心静气地说,“说起作用,盾牌大哥,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谈不上请教,问什么都行,只要我——”盾牌停下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话筒,迟疑片刻,问,“话筒小妹,你——没事吧?”话筒一愣。透过玻璃柜的反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熊猫眼,更要命的是,一只眼睛上的假睫毛掉落了一多半,挂在眼角上,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没事儿,盾牌大哥。刚才看着您,我突然想起十年前采访过的一个莲瓣盘,也是无价之宝。可是,前不久听说被摔成了好几瓣。唉,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坏一件就少一件啊。”说完,话筒打开胸口的一个小门,拿出几件小的不能再小的物品,以玻璃当镜,细细粘回睫毛,再擦拭、扑粉、补妆,又一件一件原处放回。随即宽心一笑地说,“不好意思,盾牌大哥,您睁开眼吧,我化完妆了。嗯,还是说我们的事吧。2000多年前,有人在一本书中记录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故事,您听说过吗?是真的吗?”
“自相矛盾……自相矛盾……”盾牌的眼睛一亮,使劲点了点头,满布岁月痕迹的脸颊露出车辙似的笑纹。“你可问着了,是真的,因为,故事说的就是我。”
“真的?这么巧,你,我,缘分,千年,太难得。”话筒瞪大眼睛看着盾牌,语无伦次地不知说什么好。
“不错。我前面说了,别人一句话,误我终生到现在,指的就是这件事。虽然过去2300多年了,可我还清楚地记得,制作我的主人叫‘虢稷子’,他是祖辈传的制矛高手,当年享誉列国的央月矛,就是他祖上铸造的,献给了吴王。后来,因为……”
盾牌眼神迷离地注视着展厅暗淡的一角,灵魂出窍般又回到了那个狼烟四起,号角凄厉,金戈挥舞,战马嘶鸣的年代……
夕阳与晚霞交辉,秋风携落叶飞舞。南山坡一块不大的平地上,几座低矮泥坯草屋围成的院落,虢稷子等五兄弟,正光着膀子,在一座半人高的炭炉前忙得不可开交。虢稷子的妻子何凤姑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炉中的火焰泛着白光,几块烧得若有若无的青铜,似乎与炭火融为了一体。
虢稷子手执长钳,在炉中翻了翻,夹出一块通体透明的铜块放在砧上。随着一阵骤雨般大锤小锤敲打,铜块火星四溅、烟气升腾,很快呈现出一个矛头形状。
为了赶工完成前方急需的兵器,虢氏兄弟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然而,老三虢黍子报告说,还要完成九十五支矛头,明天一早才能交差。军令重如山,谁的肩膀都扛不动,只能竭尽全力再拼一夜,才能保住一家老少的活路。
夜色渐浓,月光似水,一团淡若轻纱的薄雾,由东面一箭之地的山涧飘来,像柔软的布巾,更像妻子的手,缓缓拂过虢稷子的背,擦拭掉油腻的汗水,释放阵阵沁心的凉意。
“四弟、五弟,实在挺不住,你们就进屋睡一会儿吧。”看到粟子、糜子困得直打晃,大锤都失去了节奏,二哥虢菽子心疼地说,“哥哥们加把劲儿……”
“不,那不行,两个砧子,你们三个人没法干。”虢粟子立刻打起精神,挥着大锤说,“不然,让五弟去睡吧,我一个人能顶住。”
“谁想睡谁去睡,反正我不去。”虢糜子恶狠狠地挥锤,“砰”的一声,差点把矛头砸扁,也把困意砸个粉碎。抬眼得意洋洋地看了看二哥,神情在说“我虽然年纪小,但有使不完的劲儿。”
突然,一阵悲凉的歌声,从山谷隐隐传来,是一个男子粗犷的嗓音,“……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这么晚了,还有人踏歌赶路?”虢稷子嘀咕道,不由放慢动作,循声望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随着耳边响起的歌声,盾牌也忘情地哼唱起来。可是,刚唱两句,嗓子一紧,歌声立马翻成“子咔咔……偕咔咔……”的干咳。
盾牌低头顺气,看到话筒,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张嘴刚想道歉,却被话筒笑眯眯地抢去话茬,“盾牌大哥,吴王央月矛,应该是长兵器,那时一定很出名吧。除此之外,我们知道,流传至今的还有吴王戈、越王剑……”
“不错。但都不是主人祖上所作。那个年代,王侯唯用剑,所以,剑是‘百兵之君’,比任何兵器都贵重,不是价钱,而是尊贵的贵,重要的重。由于剑是王侯所用,对剑的铸造要求自然比任何兵器都高,因此,铸剑给了兵器制作者表现高超技艺,博取一剑成名的机会,以致各国制作兵器的高手无一不走铸剑之路。但是,真正铸出名垂千古之剑,成大器、出大名的拔尖者,也就欧冶子、干将、莫邪、徐夫人等寥寥数人。”
“有您主人的祖上吗?”话筒好奇地问,期待地翘着长长的睫毛。
“没有。”盾牌一脸遗憾,仿佛“没有”是它的错。“主人的祖上虽说铸造兵器的技艺也很精湛,铸矛技术堪称一流,铸剑却排不上名次。到了主人这一代,觉得制作矛这类进攻性武器,技艺已经到顶,难有大的突破,手法上也有些单调,想制作一种高强度的防御性兵器,配合矛来使用。经过多年反复研究试验,扎坏了无数的矛和盾,终于找到把几种刚韧互补的材料圆满结合在一起的办法,制作出一个几近完美的虢子盾,就是我。”
“虢子盾?”话筒闻言一愣,低头仔细看了一遍盾牌前摆放的标示牌,自言自语道,“战国盾,难道是博物馆标错了?可是……”
盾牌呵呵一笑道:“话筒小妹,就年代而言,博物馆这样标没错。其实,主人当初制作时,曾特地在我的额边刻下‘虢子盾’,在握柄上刻下‘虢子作盾止伐’等字句。但可惜,在2300多年的岁月里,这些字句连同握柄一起都被腐蚀掉了。主人睡的地方,因为一再被盗,只剩下主人的骸骨和我。因此,我不说,没谁知道主人的姓名、身份和来历,当然,也不会知道我是什么盾。”
“是啊,2300多年,沧海桑田变化太大了。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您不开口,谁也没办法弄清,您和主人的秘密,只能永远沉没在历史的河底了。”话筒感叹道,口气像在河边撒网打捞历史的子长公。
“不错。除了史实本身,所有历史记载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表象。任何历史真相,其实都只存在于形成的当下……嗯,话筒,不说你们现在了,还是说说当年吧,也许,更符合你聊天的目的。”
“没关系,盾牌大哥,不至于那么功利。您随便说,说到哪儿,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话筒一脸坦诚。
盾牌呵呵一笑,得意地说:“看来我没跑题,起码没跑远。那好,你不嫌我盾老话多,我就继续放开说……嗯……嗯……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主人终于做出一个几近完美的虢子盾,就是您。”最后几个字,话筒几乎一字一顿地说。
“对、对……那天一大早,主人提着矛,背着我,兴冲冲来到集市。主人掂着我说,‘货卖识货人,只要识货,贱卖甚至亏本赚吆喝都行。’我一听就火冒三丈。这是什么话?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却要贱卖,真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分明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我。可是,后来的事实让我懂了主人的无奈。
那两年,楚国内外处于风平浪静时期,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大都忙于吃喝玩乐,没人想要武器。结果,整整摆了半天,来来去去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停下过问。直到晌午,主人准备收摊回家吃饭,摇摇晃晃过来几个人,歪着脖子看看我,看看矛,又看看主人,回身大声喊道:‘大家都过来看啊,这里有一把极好的矛,锐利到什么东西都扎得穿,还有一个极好的盾,坚固到什么东西都扎不透。’”
话筒高兴得手舞足蹈,像碰到了如意郎君。“哈哈,终于有识货人了,还帮忙吆喝,你们没白等。”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被他们的义举感动得热泪盈眶,为碰到不是一个而是几个识货人而暗暗叫好。主人连忙拱手谢道,‘各位武士,陌路相逢,鼎力相助,在下万分感谢。如果各位都想要的话,我就是晚上不睡觉,也要最短的时间内为你们做好。’”
“那是的,如果时机不对,碰不到真正的识货人,东西再好都没用,弄不好还糟蹋了。”
“所以主人才被感动。看到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带头喊叫的那人嘻嘻一笑说,上午你一个劲儿在这儿喊……他停住话,冷不丁伸手抓过矛和我,然后用矛头对着我咣、咣地使劲扎了几下,呶,就这里。虽然2000多年了,一想起扎的地方,我仍会感到隐隐作痛……”
盾牌闭上眼,腮帮子一抖一抖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继续说:“他捏起嗓子,模仿主人的动作和声音喊道,各位乡亲,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好啊,空喊千声不如实做一遍。这样吧,现在当着各位乡亲的面,你拿这把无坚不摧的矛,刺这只无利能摧的盾,看看是不是像你喊的那么厉害,怎么样?顿时,围观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主人。主人闻言一愣,看看我,又看看矛,突然醒悟自己光顾高兴,却忽略了一个无解的现实:世上,不可能同时存在物莫不陷的矛和物莫能陷的盾。”
“我科奥,这人也太混账了……”话筒赶紧捂住嘴,却没捂住声音。她想起采访工作禁令中的第五条——不准说脏话、粗话、下三滥话——小脸不由一红。“对不起,盾牌大哥,我不该骂人。可是,这些人心理也太阴暗了,招呼人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让主人在更多人面前出丑。我真是瞎了眼,还一个劲儿地夸他们是好人,呸!呸!真脏了我的嘴。”
盾牌看到话筒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长叹了口气,说:“嗨,别说你了,当时我们谁也没想到,主人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他知道,一旦拿矛刺我,无论是矛胜还是我胜,或者两败俱伤,他都难逃被嘲笑,甚至被侮辱的厄运。主人低下头,接过我和矛,冲开哄笑的众人,一路狂奔逃走。回到家,主人又陷入‘无物不陷和无物能陷’的矛盾中。这时,他才明白祖上为何只做矛不做盾的原因。可是为时已晚,明知最强矛与最强盾不可兼得,却又舍不得放弃任何一方,为此,主人竟矛盾到一病不起。临终前,为了防止自身这样的悲剧重演,他把两个儿子叫到身前,嘱咐他们一个只可做矛,一个只可做盾,并立誓世代不互涉。”
话筒的两道细眉几乎蹙到了一起,弯腰从三岔高跟鞋的腰处掏出两张纸巾,沾了沾眼角。“唉,太伤心了,没成想矛盾成一个悲剧。”
“可不是吗。”盾牌擤了擤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不但主人,我和矛也成了悲剧的扮演者。不过,最倒霉的还是我,一下悲剧了2300多年。唉,可怜的主人,在断断续续的‘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的呼唤中停止了呼吸。我和矛成了伴他左右的随葬品。似乎没多久,矛就被闻风而来的人盗走,他们走前也曾拿起我看了看,又一脸鄙夷地扔下。”
“不是‘一脸鄙夷’,而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可惜了矛,如果它没被带走,一直跟您在一起就好了,博物馆里又可以多一个重量级展品。”
盾牌苦笑着摇了摇头,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说心里话,我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不仅不希望矛留下,还希望他们把我也带走。最好能把我送到部队去,交到任意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士手中,实现我‘烽火狼烟下,饮血逆锋上’的壮烈情怀,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然而……次次盼得人来却次次无望。后来的两次,他们可能看到我已经有些朽烂,竟然绕着我走,碰都懒得碰,让我寒心到绝望。”
话筒这才注意到,盾牌斑斑驳驳的朽痕中有几处已经溃烂成洞,尽管内心十分伤感,却依旧温婉笑道:“从您的角度看,没有实现最初的期望,郁郁不得志了2300多年,历史确实对您不公,大不公。但是,从我的角度看,选择您做代表,不但再现那个时代防御冷兵器的风采,展示中国古代先民的聪明智慧,还证实了流传千年的‘自相矛盾’的来历,历史又是一个颇具智慧的好人,大好人。”
盾牌不禁呵呵笑道:“谢谢话筒小妹。听你一番话,我心里敞亮了许多,就让初盼和遗憾永远成为历史吧。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自我定位,全心全意扮演好历史教科书的角色,让更多的人获得启迪,避开‘自我矛盾’的陷阱……”
盾牌刹住话,发现话筒神情呆滞地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听他说话,咧咧嘴,使劲咳了一声。话筒有气无力地抬了下头,身体猛然向前一倾,所幸被玻璃挡了回去,晃悠了几下才站稳。
“哎哟,话筒小妹,你怎么了,是不是时间太长犯困了?”盾牌关切地问。
“盾牌……大哥,我得……赶紧走……没……电了。”话筒弱声弱气地说完,转身离去。
“有电再来聊聊好吗,我等你,小妹。”盾牌依依不舍,盯着话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