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何春山放下书,钻进被子准备睡觉。手机却冷不丁地嗡嗡起来,屏幕一闪一闪的,示意有短信。
“这么晚了,谁还惦记我?莫非……”眼前立刻浮现下午见过的那位美女——嗲声嗲气地自称是什么生物药品公司客户部的经理。说何春山是她们公司最新一期随机抽取的体验客户,特地代表公司送来两盒健肾胶囊。然后,忽闪着栅栏似的长睫毛,释放着浓浓的体香,把何春山的微信号加上。
打开一看,不禁有些诧异,陌生的号码却是旧相识的语气,“春山哥,还记得我吗?”
盯着没头没脑的问话,何春山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可是,看到前面直呼自己的名字,后面附有一张照片,想了想,还是礼貌地回了个“嗯”字。然后下载照片,放大辨认。
照片上有四个人。室内、一本正经、照相馆式、隔代亲的那种。前面站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最多刚上小学,不可能。那就是两个大人,不,是两位老人,男左女右,并肩而坐。两颊深陷,目光如炬,一副上市公司董事长模样的男人,似乎比负责貌美如花的白胖女人大了不少。
把两个人的相貌细细辨认了几遍。从亲朋好友开始,凡是能想到的一一过筛。挑挑拣拣,否定再否定,只剩下三个人,一个已经离世,两个是多年没联系的亲戚,皆没可能。
“大半夜的,谁会闲得蛋疼开这种玩笑。一定是什么认识人,想起或打听到我了,有什么事要联络。”
何春山放下手机——黑黢黢的夜色,亮晶晶的屏幕,反差太大,时间一长,眼睛痛得流泪——扭头看看披头散发躺在里边的妻子,呼呼啦啦的鼾声,仿佛正对天堂里的父母诉说自己的不幸。先是着凉,后是感冒,接着肺炎。心惊胆战,人类公敌般被医学隔离观察了多日,所幸未冠“新冠”二字。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最近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前天何春山给妻子去医院拿药,听柳枝般摇曳的女药剂师跟同事聊天说的。他趁机开玩笑地问,我妻子这根丝还要抽多久?女药剂师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像在暗示不是她,也不是医生,更不是病人说了算。
“那是谁说了算?”何春山心里在问。是现代人的体质越来越差,还是病毒病菌的抗药性越来越强?或是它们进化变异太快,新药跟不上?前前后后两个多月,隔三差五陪妻子推开医院比银行还厚重的玻璃门,穿过充满刺鼻药味的走廊,楼上楼下,一遍又一遍地排队,微笑着奉献微薄的退休金……想到这儿,何春山似乎有所明白。
枯肠都快搜断了,依然没有谜底。何春山摇摇头,关闭手机,放向床头柜。手机一抖,屏幕上又闪出一条短信,“春山哥,你真的记不起了?”下面跟着一行微信号。
“时间拿捏得这么准,难道他(她)能看到我的举动?”一阵寒意,黑蝙蝠般掠过后背,何春山打了个冷颤。他仰头看向窗户,玻璃一块没少,睡前留的透气缝仍旧二指宽。再把视线移向窗外,黑黢黢的夜空连丁点亮光都没有,两楼之间的隐约可见的桂花树也悄无声息睡得正香。
加上微信号。对方确认时发来一句话,竟是劈头盖脸的责问:“难道我的变化那么大,还是你把我彻底忘记?”后面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头像。
“这种表情,这么执着,对一个男人,似乎应该是那个女人。”何春山暗自思忖,瞟了一眼仍在鼾声里独自徘徊的妻子,悄声下床,趿拉着拖鞋,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溜进书房。掩上门,摁亮台灯,半躺到老板椅里,他决定从外围入手,看能不能突破疑问。
先是搜索发短信的电话号码。结果,除了显示是江苏苏州的号码外,一无所获。苏州倒是有几位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再看对方的微信号,是一串乱糟糟的英文和数字。昵称,是“歪脖梧桐”。头像,是一对惺惺相惜的五彩鸳鸯。似乎都说明不了什么。悄悄打开对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又按一些人的习惯做法,谐音“吴、武……童、佟……”地放飞想象,反复组合,没有一个能对上。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何春山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像头钻进竹林里的野猪,左冲右突,神经都快崩溃了,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不好意思,我实在猜不出,请问您是哪位?”何春山万般无奈地回话。
“君是黄鹂鸣翠柳,我为白鹭舞春山。还记得月塘边那片小树林吗?”
“柳鹂?怎么会是她?”何春山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算来她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可照片里的那个女人也就四十上下,难道她也修炼成了‘冻龄’一族?这么多年没联系,她竟然能找到我……”
虚掩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一块深色“二”字条框镶嵌的镜片出现在缝中,反射着灯光。镜片先是对着低头呆坐的何春山,继而,转向他搁在两腿间的手机——屏幕里交错的不同色块显示,他正在跟人对话。
镜片迟疑片刻,小心翼翼抵开门缝。一副黑框眼镜,夹着一个稀疏华发覆盖的脑袋,连带一截波纹弯管似的脖子探进房门。镜片后的眼睛努力睁大聚焦,流露出偷窥阿里巴巴宝藏的神色。不料何春山的身体“恰巧”挪动了一下,手机瞬间被遮得严严实实。眼睛像被突如其来的鞭稍抽到了一样,气鼓鼓得要把镜片顶飞,却不敢造次,只能默默地瞪着何春山的背影,黯然神伤。
吃惊之余,一件早已忘却,不,是深埋心底三十多年的校园往事,浮现在何春山的眼前。
大学时期,何春山是年级公认的文学一支笔。小说、散文、随笔、诗歌,大报小报每年都会发表二三十篇,在学校成了小有名气的“才子”。
大四,何春山被推举为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和编辑部部长。他的女朋友慕蓉蓉,正在上大三,也是文学爱好者,在编辑部兼职。
柳鹂那年刚入校,在学校迎新联欢晚会上,凭借一首诗歌《妈妈的花伞》,打动了师生们的心,被评为诗歌一等奖。给她颁奖的正是鼎鼎有名的“何社长”。
拿过那尊白瓷女神奖杯,何春山没有直接交到柳鹂手中,而是放在柳鹂的脸边比对了一下。然后,半是调侃半是赞美地说:“好一个妈妈花伞送来的俏黄蓉,我正琢磨女神像谁呢,原来你是原型!”
闻言,柳鹂和左右两位获奖者都不禁笑出了声。握手时,何社长不仅有意拽动了一下,而且,松开前又用力地握了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偷眼目送何春山翩翩离去的背影,想着刚才他热辣辣的眼神,暗暗示意的握手,一抹羞红悄然飞上了柳鹂的脸庞。
观众席上,除了为获奖者献上热烈的掌声外,似乎没谁在意这个细节。然而,还是有一双眼睛,不但注意到了,而且把这一过程记在心中。
随后的日子,何春山总感到有一双眼睛跟在身后。他知道是谁,可又很无奈,也许,这就是爱吧,自私到偏执,渴望滴水不漏。
何春山毕业前的一个傍晚,去食堂的路上,柳鹂偷偷递给他一张字条,“春山哥,今晚有时间吗?七点半,月塘美人蕉。”
“春山,这两天太累了。我到商店买点东西,直接回去睡了。”说完,慕蓉蓉颇具意味地笑了笑,把饭缸推向何春山,转身离去。
正在盘算借口的何春山长长吁了口气,顿时产生一种春风拂面、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知道她要去买什么,因为下午她偷偷告诉他,那个来了。
“等下好吗,我陪你去。”何春山“欲擒故纵”地问。
慕蓉蓉回头妩媚一笑,柔声说道:“不用了,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一起去。”
何春山匆匆赶到月塘边,柳鹂已经站在那丛半在岸地半入水的美人蕉前,若有所思,看着水中时而碎裂时而复圆的月亮。
也许是感到有人来,柳鹂的身影微微抖动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吱声——林下昏暗,虽看不清人,但能听得出说话声,附近说不定哪个角落有认识的人,她不想曝露自己。
何春山站到柳鹂的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了塘对岸。
月塘不大,中间宽,两头尖,像一个大红薯。所以,许多同学更喜欢按照家乡的方言,抱团地称它“红芋塘”“甘薯塘”“地瓜塘”“红苕塘”“番葛塘”“白芋塘”等等。月塘是四十年代建校时,为了堆积假山“一举两得”挖的水塘。塘边显眼处立着一块青色的巨石,上面龙飞凤舞刻着“月塘”二字,据说,是第一任校长所题。
月塘对岸不远,有一座新建的回廊,此刻灯火辉煌,那是学校的生活娱乐区。晚饭后,通常是校园最热闹的地方,吞吐着近半的学生——另有三分之一按照丛林规则躲藏进了小树林;剩下的五分之一,不是倒在了床上,就是在做上床的准备。
“怎么走?她送你,还是你们……”柳鹂踌躇低语,随手拽过一片美人蕉叶,撕开一半卷在手指上。“还是跟你一起走?”
“嗯,她买的票,一起。”何春山简短地回答。
“回你家,还是、还是……”
柳鹂努力想说什么,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低头幽幽地吐了口气,徐徐松开美人蕉叶。
经历这段感情的煎熬,柳鹂才发现自己长了一颗木马脑袋,品尝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楚。现在,有些路不想走也得走,有些事不愿做也得做。谁让自己拿错剧本还一意孤行,后续人生,只能将错就错。
“回我家,然后……再去她家。”
其实,何春山回家等于慕蓉蓉回家——他们俩是老乡,父母是多年的同事,二人很小就认识,“青梅竹马”在一起长大。后来,何家搬回市区,慕家留在县城,但也不远,十多公里。
“春……”柳鹂打破了冗长的沉寂,左右张望了一下。“那天……我的正面……美吗?”
一阵风划过水面,带着丝丝凉意拂来,剪影的美人蕉像皮影戏的角色一样晃动起来。片刻之后,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月亮沉入塘底,留下一弯羽毛般轻薄透亮的银镯,戴在校园夜空的手腕上。
柳鹂的问话,在何春山的耳道里回响,他收拢目光,看着柳鹂头顶的“冲天髻”发呆——这是何春山正在创作的长篇魔幻小说《花无影》的主角——天界仙子的发型。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可他无言以对。
星期六的午夜,何春山回到宿舍,从挂在门上的信袋里摸出柳鹂的一封“密”信。说是有事,想让他陪着去市里一趟。何春山抬腕一看,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分钟。可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刻飞身下楼,抄小路直奔校外。还好,柳鹂仍在约定的香樟树下坚持最后一个三分钟。
“春山哥……没关系,是我愿意……你放心,万一……我不会找你负责的。”一通宵,他们黏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只有柳鹂这句半是乞求半带幽怨的话,让何春山记的最清楚。
“秋……”柳鹂转过身,痴痴地盯着何春山,悄声说,“走前,可能没时间再约你了。这件玉佩是我考大学时爸爸给我的,说是吉祥物,戴上它能‘一鸣惊人’。现在,就当你我好这一场的见证物和离别的礼物送给你吧。”
说着,柳鹂从胸前掏出一个佩饰,递向何春山。
在旅社那天,何春山曾见过这只白似羊脂的蝉形玉佩。当时还觉得一个女孩子贴身戴这种东西,有些怪怪的。现在才知道它凝结了一位父亲对女儿海一样的深情。
“你爸给你的吉祥物,送人不好,还是留着自己戴吧。”何春山没有伸手。
“没事。我爸喜欢玩玉器,家里到处都是。这种小东西有上百件。想戴,回家再拿一件就是了。”柳鹂勉强一笑。“不然,我给你戴上。”
“不用,不用。”何春山慌忙摆手。他知道柳鹂“说一不二”的性格,赶紧伸手接过来,戴在了脖子上。腻腻的玉蝉还带着柳鹂的体温。只是佩绳有些短,何春山戴着像某种会让人想入非非的铭牌。
柳鹂痴痴地看着何春山,突然扑身上前,孩子似的搂住何春山,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好一会儿,囔着鼻音自言自语道,“迟早,迟早,不在三生,就在九天。春山哥,祝你幸福,再见了。”说完,抬头凄然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你……”何春山伸手上前,想拉住她,说声“对不起”。可是,看到她决绝的背影,又停下脚步,垂下手臂,不无惆怅地目送她消失在林中。
大学四年,除了毕业证,他最大的收获就是拥有了善解人意却又时不时耍小心思的慕蓉蓉,再就是泼辣如雨,热情似花,细腻若丝的柳鹂。但他心里清楚,独一无二——谁先到谁先得——是现代社会的道德感情水准。包括那天,尽管柳鹂温情脉脉地说了很多,可是他始终坚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不想让自己后悔,更不想让柳鹂将来后悔。
突然,对面回廊前传来一阵喧闹声,是两个女人的高音,像在争吵什么。何春山停下徘徊的脚步,张目细辨,侧耳细听,突然慌得有些失神,虽然嘴上念叨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飞奔过去。——是一场真爱之争,但虚惊一场。
第三天,何春山告别了学校,送行的朋友中没有柳鹂。
离校前,何春山写了一首诗,寄给柳鹂,却一直没有接到她的回音。弄得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嘀咕是不是寄丢了。下半阕写的什么,他已经想不起。
从放假直到开学,柳鹂都是电话不接,信也不回,仿佛记忆的错觉。后来,何春山偷偷动用人际关系了解到情况——开学没多久,柳鹂就申请了休学。一年后,她又办了转校,至于转到了哪个学校,没谁说得清。
“你在哪里,情况还好吗?”等待回话时,何春山临时起意,还想问问那位两颊深陷的“董事长”。迟疑了一下,又打消心思,他不想节外生枝。
“我在这里,还好。”何春山看完还没往心里去,回话“忽”地一下撤了回去。换成“我在这里,不错。”再次发来,可是刚露头又打地鼠似的骤然消失。第三次出现,变成了“我在这里,很好。”
何春山好奇地盯着屏幕。心中暗自做好准备,如果再换,就从后往前看,省得来不及。
还好,这次换频道了。对话框冒出的是“春山哥”三个字,带着大片空白,像满腹心事的眼神,犹豫不前的脚步,久久停留。何春山明白她有话要说,却不好开口。想了想,回了一串省略号,示意他在等,耐心等,一直等。
门缝中的镜片忽明忽暗了一阵,倏然与门缝一同消失。
“阿嚏、咚、咕隆隆……”客厅方向突然传来一串嘈杂的响动,打碎了深夜的寂静,把沉浸往事的何春山瞬间拉回到心惊肉跳的现实。他起身就往客厅冲。可是,响动的余音又让他止步——是楼上。
何春山怒气冲冲地看着天花板,恨不得它立刻塌下来——楼上明明有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像世外仙境——半年前,因为难以忍受“闹鬼”,妻子逼着何春山上楼交涉。结果他前脚刚出门,屋里就传来男孩被掏肛似的惨烈哭号。自此,每次遇到他,挨揍的男孩眼睛瞪得像见到杀父仇人一样。
“噗噜”,手机发出对话提示音,“有件事,现在,我想告诉你。”
何春山没搭话。回身坐下,对着屏幕静静等待——三十多年,风风雨雨事太多,他不想猜。
“也许,我做的不该,也不好,但是,已经这样了,也只能这样。”
何春山伸手在头顶挠了挠。那片至高无上的领地,在岁月砂纸反复打磨下,已经这样到只能这样——
寸草不生。
“看了照片里的男孩?”她说,仿佛用笔在照片特定区域画了个圈,。
“嗯,看了。”何春山答道。脑筋一转,觉得对方话中有话,立即追加了一句,“稍等,我下到电脑上再看看。”
何春山打开电脑,把男孩照片放大到满屏,细细端详。除了一张跟同龄男孩没多大区别的圆润、稚气的少年脸之外,只有那双眼睛显得有些特别并且等待他的回答,不但又大又亮,而且长着浓密的小女孩似的长睫毛,虎视眈眈地与他对望。
“他是我的孙子。”字里行间,流露出满满的得意。只是何春山脑海里的想象,怎么都对不上照片里发面似的胖圆脸,更多的还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春光无限的鸭蛋脸。
“哦,真帅气,祝福你。”何春山诚心诚意地说。
对方睡着了似的,好一会儿没动静。何春山看看屏幕上的时间,已经2:56。太晚了,很可能她想结束通话,又不好意思说。
“那就我来说吧。”想到这儿,他打了几个字,“是不是太晚了?不然……”
对话框里鱼摆尾似的有了动静。何春山抬眼一看,是句问话,“看看他像谁?”
何春山腹部猛然向上抽动了一下,一股强大的气流从鼻孔喷出。“嗤!这话问的,除了你,我哪知道还会像谁,难不成还像我?”
如果是当年,他一定会机不可失地开火,荤素她几句玩笑。现在年纪、身份都不允许了。他把书写框里的几个字删去,打了“像你”两个字发出。
“嗯,谢谢。不过……”对方欲言又止,发来半句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把后面的补上,“……春山哥,不觉得他还有些像你吗?”
“什么?!”何春山像被蝎子蛰到隐秘处的软组织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嘴巴大张,眼睛圆睁,盯着手机,前胸后背,连同四肢,泛起一层又硬又厚的鸡皮疙瘩。他摇摇头,定定神,以为看错了,拉近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两遍。没错,的确是“他还有些像你”。
“柳鹂啊柳鹂,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三十多年没见面,竟敢开这种昏天黑地的玩笑。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再熟,这种玩笑也不能乱开啊,到时候万一说不清道不明会弄出事的。”
“开玩笑?”何春山打了三个字,刚要发过去,又觉得口气不合适。想了想,把问号取消,换上惊叹号。可还是觉得别扭。又在惊叹号前面加上问号。犹豫地看了看,把两个标点都去掉后发出。
也许是十几秒,又像是几十分钟,对话框里出现一行字,“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可以看看这个。”
对方又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一纸“亲子鉴定报告”。
“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怀孕。还有你流给我的纪念品,多年以后,会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何春山日光呆滞地盯着电脑里的男孩儿,像一个置身异域、不知所措的梦游患者。他感到脑袋里有一群蜜蜂嗡嗡作响——许许多多的往事,他和柳鹂在校园里、校园外,一幅幅画面,落叶般纷至沓来,在心头盘旋。
出现最多的是那天夜里的情景,一次比一次清晰。
离开校区,柳鹂像只吃了兴奋剂的虾,一路上又蹦又跳,有说有笑。到了市里,拉着何春山在饭店买了一堆吃的、喝的。然后,又挽着何春山的胳膊走进一家旅社,在前台跟服务员咕哝了两句,就拿到钥匙。
“春山哥,我琢磨了很久,走之前跟您单独在一起畅快地说说话,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场合。眼看没几天了,再拖,恐怕就更没机会了,所以,只得大半夜地把您约到这里。地方有些不当不正,请别介意。”
两个人在房间里边吃边喝边聊,兴致勃勃地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从身边到校内再到天外。一瓶白酒,三瓶红酒,杯觥交错,几乎平分,相继见底。何春山脸红脖子粗地靠在椅背上发呆——他并没有醉,而是在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迟疑不定地盘算,走还是不走,怎么走?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生有些事确实如此,出现不出现,这样或那样,不过取决于一念间。可是,何春山怎么也想不到,那晚,粉面桃花、卿卿我我的柳鹂竟然把账放到三十多年后,连本带息一起算。
“春山哥,要不要冲个澡?”看到何春山跟没听到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收拾完杯盘狼藉的柳鹂叹了口气,用手绢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春山哥,天亮还早,先睡会儿吧。两张床,随你睡哪张。一身臭汗,我去冲个澡。”
柳鹂洗完澡出来,惊讶地发现何春山没有睡,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春山——春山——”随着呼唤声,一头乱发的妻子推开书房的门,探头眯了一眼电脑——屏幕里,一个小男孩的头像,带着浅浅的笑意盯着前方——好奇地问道,“谁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来上网,精神头那么好。”说完,撇撇嘴,没等何春山回答,“踢哩踏啦”跑进了卫生间。
何春山回到床上,闭着眼,感到有些疲惫,脑袋里却乱哄哄的无法平静。柳鹂的那些话——你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我在国外。为了你珍重、美好的婚姻,不要打听他们。请保存好我的微信号。六年后的今天,只要我们还好好活着,我会带上他们去找你——像一根针,横插在心头,穿起无数疑疑惑惑的问号。
“她在国外,哪个国外?是很早就出去了还是最近才出去?六年后的今天,为什么要有这么奇怪的约定?六年后的今天,对我,对她,对我们俩,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
“今天——今天——”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陡然,思绪石破天惊,回到了三十四年前——那个时常萦绕心头的人生里程碑一样的日子——离开学校,就在五天后。也就是说,那年,五天前的后半夜的今天,自己跟柳鹂在一个旅社,制造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通话中,他曾不止一次猜测躲在幕后的那个人是不是柳鹂,直到这时他才确认无疑。
可是,曾经友善的她为什么非得让我再等六年才揭晓这个秘密?即使是某种惩罚,冥冥中过去的三十四年还不够吗?如果她不说我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她故意要我的余生经历一次痛苦、漫长的等待?六年后,她会不会又来个十年?这不公平。
何春山实在受不了这种上不上、下不下,倒吊空中的煎熬。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想再问个清楚,却发现自己已被对方拉黑,电话也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