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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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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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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报复(续)

夏日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映射进来,室内开着空调,温度还是有所上升。柳鹂再次把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八点半钟了,她已经躺了快十二个小时。房间里的空气污浊不堪,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柳鹂摁下床侧的一个按钮,床的上半截缓缓抬升起来。她又拉了两下床头边的一根吊绳,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身强力壮的保姆走进卧室。保姆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上前搀起柳鹂坐到床边,给她穿好衣物,梳了梳头。

最近几个月,由于柳鹂的头发掉的厉害,保姆不得不多花些功夫,先把她的头发聚拢在头顶折叠打个绾,再用红皮筋扎出一个橘子形的“冲天髻”。保姆刚来时曾几次想把她一成不变、枯燥无味的发型改变一下,都被她坚定不移地拒绝。保姆哪儿能知道哪会懂啊,这可是她从浓密黝黑亮泽的十八岁保留至今,三十四年日日不变的最心爱的《花无影》中的“天界仙子”发型。

保姆拦腰支撑柳鹂站了起来,按照她的示意来到梳妆台前。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嘴斜鼻歪的面孔,褶皱、枯黄的皮肤纸一样薄,吃力地裹着嶙峋的瘦骨,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挣裂、刺穿。最恐怖的是那只左眼,下眼睑红呲呲的外翻,犹如一秒钟之前被利刃划开的伤口,殷红的血聚集在裸露的肉下,还没来得及渗出。眼珠始终是一副圆睁的模样,仿佛怒气冲冲地随时想找人发泄心中的不满。起初,她没在意也没遮掩,外出的路上,迎面而来的一个孩子猛然转头看到她,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每次出门,她不得不自觉地戴上墨镜。

柳鹂喘着沉重的粗气,陷坐在叠放了两个厚软垫的椅子里,苍白枯瘦的双手,无力地搭在大腿的内侧,睁着两只已无多少光泽的眼睛,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想看,却又忍不住要看。日复一日渴望看到一个黄粱梦——时光倒流,把自己送回过去美好的岁月,哪怕恢复到没生病的半年前也好。

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放在额头上,向右横拉到太阳穴,再向下滑过凸起的颧骨和凹下的脸颊,又顺着嘴角到下颏向左摩挲过去,接着向上,沿着左脸推回到额头。然后,逆向,顺向,各做六遍;又在鼻子周边U形上下来回摩挲六次,暗取“六六大顺”的吉意。相由心生,境随心转。这是她病后“发明”的面部自我保健操。也似乎,做完之后,原本枯叶般暗淡无光的脸,有了些许春回大地的暖色。

喳、喳、喳,窗外传来一阵喜鹊的欢快叫声。柳鹂心中一动,眼睛一亮,立刻让保姆把她搀到窗前。楼头的一棵杨树的高枝上,站着一只黑羽白胸的喜鹊,正回应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喳喳声,尾巴还一翘一翘地随着叫声律动。柳鹂扭脸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十点刚过,脸上顿时增加几分兴奋的血色。据说,这个时段听到喜鹊叫,寓意大吉,尤其是冲着谁家叫,意味着谁家近来生活会如鱼得水,好运连连。

“难道喜鹊是来暗示我的病将出现根本性好转?”柳鹂的眼睛流露出近来少有的亮光。然而,喜鹊飞走了——迎着前方急切的呼唤。柳鹂倚着窗框,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渐行渐远的身影,无法把自己从形只影单的孤独中抽离出来。忽然,她惊奇地看到,那只喜鹊明显放慢了飞行速度,敛翅朝右下方斜插过去,另一只喜鹊则由下向上迎着它飞了过来,继而,两只喜鹊上下交颈扑翅翻飞了几个回合,又沿着方才那只喜鹊飞行的路线,追逐打闹着一路飞去。

柳鹂的视线,越过喜鹊的翅膀,到达了楼宇树木阻隔的远方——那是一座城中公园。公园中间有一个大湖,湖边高低错落的绿地上栽种了松、杨、梅、桃、李,以及灌木等数十种树木,一年四季常有绿色,时见花开。多年来,即使寒冬、盛夏,她也经常沿着喜鹊飞走的方向,穿越两条公路去散步、观景、跳舞和游玩。公园里,碎石铺就的小路边,成排栽种的杨树上,就有好几个用树枝搭建的喜鹊窝。

“也许,刚才它们的声声呼唤,就是相约回家或到那里安家吧。”她的视线,不无艳羡地追随着那两只幸福的鸟儿,直到它们消逝在灰蒙蒙的天空尽头。良久,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本潮水般大增的好心情上,漾起惆怅、忧伤、落寞的涟漪。

她感到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喘不上气,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话却发不出声,两条腿悬空般向下坠,慌忙用胳膊肘搥了一下保姆,示意把她送回床上。

靠在床头叠放的被子上,她请保姆回房休息。看着保姆离去的背影,她哆哆嗦嗦地伸手,从褥子里侧摸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褶皱、破旧、暗淡、泛黄的黑白照片,布满岁月沧桑的痕迹。

照片的背景,是挂着一道“……大学迎新联欢晚会”横幅的舞台,明眸皓齿、胸前搭着浓黑长发的柳鹂,正伸出双手,满脸含笑地仰视前方,准备接过递向她的一座奖杯。递奖杯的那个人,是侧脸的何春山——那个始终占据她心灵最高点,让她思念、渴盼、忧郁、哀伤、恼恨,无法忘记,无法替代,无法割舍,流了三十四年长夜眼泪的初恋。

每当想起那个最初相逢的夜晚,柳鹂的心就会怦怦乱跳——何春山笑眯眯地走过来,柳鹂看清他的第一眼就惊呆了,嗓子发紧,嘴巴发干,脚底发飘——她怎么也没想到,天下竟然会有长得跟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五官,神情,笑容,包括走路一摇一晃的姿势。

“爸,是你吗?”她差点喊出声,泪水霎时涌上眼眶。然而,好梦由来最易醒,赶来救场的理性告诉她,眼前,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为了避免别人尴尬生疑,她赶紧用幸福的笑容来掩饰。

后来,每次写信给妈妈,她都忍不住想提及这件事。可是,她又不敢说,怕惹妈妈伤心。也没向何春山透露,她不顾一切爱他的真正原因。

这些年,她从没跟儿子透露他的身世——有几次生重病,怕好不,看着儿子话都到嘴边了,她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家庭关系很可能会陷入不平静乃至万劫不复的混乱状态——每个人都将受到伤害,最难受、最难办的肯定是儿子,即使他跟父亲的关系再好,可说到底,任何关系也难割断血浓于水的亲情。

三十多年来,尽管初恋难忘,柳鹂对解救她于“苦海”之中的老公,还是极尽了一个妻子的温柔和体贴。像一部书,随他拿起、翻动和阅读,时常也会煞有介事地回应甚至推升他的激情,但是,即使再怎么主动,再怎么热情,再怎么表现,也是隐藏了心灵最深处、最核心的秘密,戴着面具共舞的一种策略,一种伪装,一种报答。

在老公面前,她也曾试图重新点燃自己、激发那沉睡已久的爱情的火山,却始终无法逾越初恋那座癫狂、激情四射的山峰,甚至连外出偶遇貌似何春山的人所出现的那种惊颤的渴望都没有。

也许,爱和不爱,荷尔蒙产生的化学反应、生理效果真是不一样。这么多年同房无数次,双方也没有采取措施,柳鹂竟然一次没有怀孕。仿佛她的怀孕能力上天只给了一次,并且是比玉皇大帝跌跤还意外的一次,此后就戛然而止。而要孩子的话题,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多年前,柳鹂曾经小心翼翼旁敲侧击过一次,他只是淡淡地回应,“那有什么,现在这样挺好。”说完,立刻出门去了。

“在不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用对的心情做了不对的事,引发了说不清对不对的后果。唉,这就是命,这就是命,这真是命!……”她对着照片不停地嘟哝,泪水顺着嘴唇两边的深沟滑落到了照片上。她赶紧翻过照片,在泪水湿了干干了湿的胸襟上抹了又抹。

爱情,堪称是人类感情中最复杂、最多变、最深奥、最奇妙,也最难以把握、最难以描述的经典成分,一经混合、凝固,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化学家也无法把它解析、切割、分离。

柳鹂现在的泪水,不仅仅是被自己悲惨的遭遇引发,更是发自半年前的一个决定——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已将肠子痛断、悔青。面对遥遥无期的未来,还将悔多久,悔多深,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唉,只能脚踩西瓜皮,走一步算一步了。”她抬起头,合上尚能勉强合上的右眼,仰靠在被子上。刚擦去的泪水,又骤然涌上眼眶,聚集成豆大的泪珠,蜿蜒滑过枯叶覆盖的伤心地,落在睡衣领子的两侧。

半年前,疼爱她的老公去世。办完丧事,劝慰好母亲,儿子抹着泪踏上了归程。柳鹂孤零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手交错放在身前,整整一个下午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公的遗像——她不敢移开目光,害怕受不了茫然四顾空荡荡的房间时产生的那种被遗弃的孤独感——虽然儿子给她请了一位住家保姆,可还是无法替代亲人,心始终空落落得像充满氢气的气球,似乎一松手,就会飘走。

天暗了下来,保姆悄步走进客厅,轻轻咳嗽了一声,告诉她要下雨了。前去关上窗户,来到她身边,蹲下抚着她的膝盖轻声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柳鹂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我不饿,真饿了我自己也能做。”

“柳姐……您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如果孩子知道了……会不放心的。”保姆眼中噙着眼泪,拉过柳鹂的手。冰冷、枯瘦、无力、微微颤抖的手,让保姆深深感受到柳鹂内心的压抑、沉痛和哀伤。

“别担心,我真的不饿。这段时间你也累坏了……回家去休息两天吧——你也该回家看看了——需要的话……我给你打电话。”

“那……好吧……谢谢柳姐。”保姆知道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站起身,叹了口气,撩起围裙角擦了擦眼睛,过去把客厅的吊灯摁亮,扫视了一下屋内。“柳姐,您的脸色……很不好……这段时间瘦的厉害,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啊。厨房里的菜……我都洗干净了,有的放冰箱了……饿了您就自己做。如果家里没什么要紧事……我明天就赶回来。”

保姆前脚刚走,柳鹂就冲进卧室,拉开大衣柜,发疯似的把她的衣物一把一把抓出来,甩在床上,堆起一片五颜六色的丘陵,仿佛发烧的行为艺术家进入癫狂的创作状态。衣柜很快见底,露出一块盖板。揭去盖板,下面出现一只枣红色的镶着铜护角的皮箱。

皮箱不大,是柳鹂上大学时妈妈送给她用来装贵重、隐私物品的。皮箱一侧镶的一个铜标签显示,它是用上等牛皮做的舶来品。妈妈告诉她,皮箱是姥姥的姥姥结婚时的陪嫁品,至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皮箱的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年斑似的龟裂纹,仿佛一阵风吹来都会塌落成一堆碎片。但是,由于历代女主人小心翼翼地使用和精心的养护,皮箱仍然完整得没一处破损,四角的铜饰闪耀着金子的光芒。

看到皮箱,柳鹂蹲下身,两臂架在腿上悬在皮箱的上空,宛如一名考古新手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脆弱的远古制品,陷入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下手的彷徨。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腿开始打颤,险些坐到地上,赶紧起身退坐在床沿,掩面而泣——她又想起了老公。

这只皮箱,她老公曾经不止一次见过,但受到他对她本人一样的尊重,直到死,他也没有要求她打开,如同她过去的感情、孩子的来历,他从未打听。因此,在要取出它的瞬间,她为他三十三年来的高尚和自己的私心而真切地难过和懊悔。内疚像只潜藏身后的幽灵,再次袭来,咬噬她的心灵。

自从老公过世,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好像除了呼吸就是哭泣。坐着哭,站着哭,躺着哭;白天哭,黑夜哭,梦中哭;看到这个东西、摸着那个东西哭;仿佛是哭长城的孟姜女,不把老公从地下哭出来,绝不罢休。

老公,是她五十二年的生命旅途中,永远离去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男人给了她生命,精心呵护她十六年。第二个男人给了她继续生活的信心,任劳任怨地伴随她三十四年。然而,一切都仿佛转眼间失去,灰飞烟灭,在她的心头留下挥之不去的层层叠叠的阴影——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自己是这么无助。

在感性的空间里哭够,还得回到理性的现实。柳鹂擦干纸皮核桃似肿胀的眼眶,来到衣柜前,弯腰双手兜底把皮箱掏了出来。然后,宛如捧着一个教派圣物,庄严肃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打开挂在前面的密码锁,掀开箱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瓷的女神造型的奖杯——女神开心地微笑着,为了重见天日。奖杯的左侧,是一沓用红丝带捆紮的信件;右侧,是一件水粉色的女式旧内裤,以及几根红头绳和三个玛瑙类的手钏、两个大小不一的蝴蝶状的红发卡。她扫了一眼这些物品,伸手到内裤下,摸出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

看到照片,柳鹂心头一震,佝偻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哆哆嗦嗦的双手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铁板。她摸了一下照片里何春山的脸,又放在嘴上吻了一下,心里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

有人说记忆会被时间磨损,可是,柳鹂对何春山的记忆却始终像自己的指纹那样如一、清晰。山可倾,海可枯,她对何春山的爱不会变,尽管为此吃尽了苦头。三十多年来,面对疼她爱她亲她的老公,她也曾动过把自己从这种无望的恋情中解脱出来的念头,可是,心却拼命揪住何春山不放,像颈上拴着石头投河者那样,明知是死,也不回头。

“春山哥……我知道去找你不合适,可是孙子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真正的爷爷是谁……我有愧啊!于你,于孩子们。”

“我老公离世前,曾再三嘱咐我,抽个时间把真相告诉孩子,并且一定要找到你,把孩子还给你。可是……看着儿孙们在他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想到儿子孝敬父亲的真挚感情,我实在张不开口啊……”

“看来只有沉淀一段时间,让孩子们从痛苦中逐渐摆脱出来再说了。就像我老公昨天夜里在梦中跟我说的……最多守着他三个月就可以了——我一向听他的。可是……于情于理,还是半年吧,我一定带孩子去找你,让他们跟你相认……”

四个多月来,面对老公的遗像和那张黑白照片,她几乎每天都会这么念叨。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许多人的命运,仿佛在一次次证明这句谶言之所以流传万古的正确性,由不得你信还是不信。

这天,柳鹂半夜上卫生间,起身时突然感到头有些发晕。以前偶尔也会这样,起身急了,稍稍休息一下就会好,因此,她没多在意。不料,走进卧室后抬腿正要上床,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保姆推门进来,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她。送到医院,检查诊断是重度中风。左半边身子出现功能性障碍,几乎失去了知觉。随后,更要命的是她的脸也松松垮垮地塌了下来,嘴巴、眼睛、眉毛,被大水冲了似的移了位;鼻子、耳朵,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跟着变了形。

这次意外,再次让柳鹂感到意外和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把她好不容易从老公过世的阴影中渐渐走出来的心情,再次推下痛苦的深渊,从而,也触发了她要把孩子的事情尽快告诉何春山的决心。如果哪天她万一不在了,孩子身负的所有秘密都将石沉大海,那也将意味着,她永远对不起何春山。

拿起手机,柳鹂打开微信,翻开那天夜半时跟何春山交谈的页面。颗颗泪滴,扑簌簌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春山哥啊春山哥,尽管想放下,还是放不下,总觉得有些事如鲠在喉,总想跟你一吐为好。

“看了不少你写的文章,包括那篇《漫长的报复》——你误解我了,真的误解我了。孩子的事,到现在才告诉你,真不是为了什么报复。对你,我只有尊重,从三十四年前到今天。说实话,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的老公。我曾考虑过无数次,事情一旦摊开,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除了孩子,我更不想伤害他。

“半年前,我老公因病去世了。肝硬化,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料理完他的后事,我痛楚地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把孩子的事向你坦白。

“其实,我老公离世前,也曾经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把孩子还给你。可是,看到孩子们在他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面对他们对父亲的真挚感情,我实在张不开口啊。

“多年来,他默默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不是想指责你——从小到大,无微不至,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教育得这么优秀——走出国门,进入世界著名企业管理机构担任要职。所以,懂得感恩尽孝的孩子至今没能从失去他的阴影里走出来,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把你和孩子的相认放得那么远,就是期望能以时间换空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想因为急转弯,对孩子造成哪怕一点点的伤害。相信为了孩子,你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回望过去,感觉一切都是命定。从我在颁奖台上第一次看到你,当你一脸笑意走到我的面前,带着几乎跟我父亲一模一样的笑容,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出现惊慌和迷乱,仿佛记忆和想念中的父亲复活了。恍惚中,时光把我送回五颜六色的当年——父亲开着摩托车,几乎一天不落地接送我上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带着母亲和我外出游玩,逛街、踏春、钓鱼、爬山、坐摩天轮……晚上陪我写作业,好像怕我偷懒似的,无论多晚他都坚持,困了就悄悄到外面抽根烟,我和妈妈怎么说他都不听……

“父亲的文化并不高,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我无法理解的那个年代。所以,他陪我写作业,纯粹就是耗时光地陪。为了让他少操心,有时,我不得不把作业放在课堂上写完再回家。然而,谁也没想到,美好的三口之家的生活会这么快结束,厄运的浪头,在我刚上高二那年铺天盖地打了过来——父亲来接我的路上丧命一场车祸。我和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更是痛恨自己到也想撞车陪父亲而去——从此,我跟妈妈相依为命,开始了单亲生活。

“其实,转学只是一个烟雾弹。我没去,我不想在新学校成为人们的谈资和笑话的对象。我在那个旅社附近租了个房子,悄悄地住了下来——也是为了瞒住妈妈。说实话,最初的几个月,一个人住,还要不留痕迹地隐忍、保守这个秘密,真的很难,因此,几乎每天每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孩子留和不留之间痛苦地徘徊。有时,真想去找你。然而,我知道,那样只能徒劳无益地添加一个受伤害者,我不忍心。苦果,还是一个人默默吞下。

“后来,实在走投无路,我只得向一个曾经暗恋我的男孩求助。他的心地善良,家境很不错,立刻赶来付了我已负担不起的房租,并且主动留下来照顾我。以泪洗面过后,我只能可笑的用我怀孕的处子之身报答他。而他,不但大度地接纳了我,还一再劝我留下无辜的孩子,义薄云天地担当起父亲的漫长的责任。

“当年的苦果,是我自己用不谙世事的少女的浪漫的想象种下,一旦成熟,掉落,需要吞下,就怨不得别人。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六年,你觉得很漫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跟三十四年乃至四十年比,哪一个更漫长?过去的岁月里,你肯定想不到我遭受了多少苦难,一个人孤单单躺在冷冰冰的床上,举目无亲,甚至产生过一死了之的想法……

“说了那么多,我无意吐槽,更不是指责您。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躲不开,逃不掉,改不了。对我而言,堪称漫长的不是报复而是惩罚。这也是你我三十四年生活最大的差别。当然,孩子也给了我你所没有的希望和欢乐,平衡了我的痛苦。

“生活是一道山坡。朝着希望的山顶往上爬,有苦有累,有笑有泪。但是,一旦到达真实的山顶,面对加速下行的山坡和愈来愈近的生命尽头——死亡,难免会心生敬畏和恐惧。这时,更多的不是追求几乎遥不可及的希望,而是渴望把所有以‘情’相连的人聚拢过来,享受人生不该错过的最后盛宴。”

“见鬼!”柳鹂惊叫道,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回看时她被自己“遗言”似的一些话吓到了,想撤回,已经来不及。她摆了摆脑袋,赶紧把残存的不好的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匆匆补充了一段,“人生有‘三天’。昨天,无论好坏,已经一去不复返。明天,不知好坏,能否再见很难说。所以,真正属于我们的只有今天——确切地说是当下。因此,祝你过好每一个今天的当下。希望不用六年,我们就能再相见。嗯,还有,那个手机号我已经销掉,请不要再发短信。保重,春山哥。”

发送完,她继续把何春山拉黑。

“春山哥,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欺骗您。”柳鹂流着泪,对着手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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