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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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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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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的枷锁

人生,真的很难说,什么时间会发生什么,什么阶段又会结束什么。——题记

 

日前,看到越来越多的时令鲜果上市,馋得实在难受,狠了狠心,做了第一万零一次食物过敏测试。

嘴唇若即若离、一闪而过地触碰了一下削过的鲜桃(桃皮除了手掌勉强能接触外,身体其它部位绝对不敢碰,碰到就过敏,至少一个小时,不痒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挥刀刮痒不算数),随即进入忐忑不安的等待反应阶段。意外地发现这次嘴唇“异常”平静——谬误一旦正人君子般堂皇入室,真理难免面临被流放的尴尬境地,所以,异常一旦默化为正常,正常难免会被潜移成异常。

接着,又放胆到嘴唇紧贴再到咬下一块蚕豆粒大小的桃肉。惶恐地想想,还是小心翼翼细分出更小的一块黄豆粒留在口中,慢慢咀嚼、体味并做好了随时吐出以保身体无虞的准备。然而,口内四壁一派安详的事实进一步告诉我,又是杯弓蛇影多虑了。

惊弓鸟胆,终于被五十年不得的美味和难以置信的安详诱惑得肥大起来,进入真正的冒险阶段——桃肉跟身体合二为一。一边放慢时间纳米级的一点、一点下咽,一边惴惴不安地等待身体可能出现的双向反应,结果,狂喜地发现,困扰自己五十多年的不适感竟然没再出现。

回首,痛定思痛之际,内心又泛起得寸进尺的涟漪——过敏现象如此决绝地断崖似的消失,是此时,还是早该知道的某时?

连日来,随着尝试范围不断加大、品种不断增多、程度不断加深,桃子、李子、杏子,核桃、杏仁、花生、长豇豆等过去一沾就过敏的食物,基本都回归到了无不良反应的正常轨道,虽然心有余悸地仍半个一个的不敢多吃。不过,还有菠萝、葡萄干、提子、青枣、山楂等等,还有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的干鲜果需要逐项尝试。当然,有些打死我也不想再尝试,如槟榔。

祈求老天,既然已经网开一面,就莫问前程地把好事做到底吧,千万不要耍心眼、打埋伏、再反复。因为,从七十年代初第一次出现过敏反应,五十多年来,我真是受够了这种防不胜防,似病非病,伤身更伤心的变态折磨——喉咙从上到下触电似的酸麻欲呕;身上从不好意思说的敏感的地方开始钻心痒,再从腋窝、大腿根部瞬间窜向全身;痒得实在招架不住就挠,皮肤紧跟手指像飞机拖彩带似的隆起道道由浅入深、由低升高的红痕;皮肤表面到处隆起小疙瘩,很快变成大疙瘩,再星火燎原般连接成片,直至皮肤硬邦邦紧巴巴地犹如裹了层铠甲;嘴唇麻酥酥地肿成两根红又亮、想不值炫耀都难的火腿肠。

最严重一次是在海峡对岸。大意也是嘴馋,没尝试就一口气吃了三个拇指粗的大青枣。弄不清什么品种,也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鲜枣,表皮翠绿油亮,形状雅致匀称,看着不像食物,更像是艺术品,咬一口,脆生生、甜滋滋、水嫩嫩的感觉超好,直让人失魂落魄不由自主地想咬第二口、第三口……结果惨到差点丢命——头晕眼花、恶心胸闷、腹部坠痛、呼不上气——瞬间想起2020年米国被跪杀的黑人弗洛伊德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能呼吸了”。当然,我比他幸运得多。随后也就两三分钟,整个脑袋肿成圆滚滚的大猪头,像高压气泵伸到脑袋里打了五个大气压。原本一双油汪汪的大眼睛,肿得一点东西都看不见,必须用手指把上下眼帘扒开一道缝,才能勉强透进光亮……唉,不说啦,一说起来满眼都是杨乃武的辛酸泪。

其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敏这件事,我早就认命并做好了带着缺憾终身的准备。可是,没料到五十年后,老天爷摸了摸左胸下的肋骨,突然发现尚有一个冤屈蛰伏的我仍在心不甘情不愿地拍打他的良心,赧颜放出全方位核查和纠错平反这么一小手。

不是自我安慰,亦非自我解嘲,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罢,已然铸成历史,谁也无法推倒重来,怒火再怎么中烧,也只能任它风一样地远去。放眼未来,才是人间正道,不管怎么说,毕竟峰回路转,背负五十多年的枷锁终于分崩离析。不过,没有被压迫,被剥削,被欺凌,被白毛女……真是难以体味解放之乐,回过神之时,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每一根神经都在尽情震颤,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

看现在,好,真好,真TM好。抓一把花生,管它带不带皮,随便往嘴里扔,不再担心;拿一个仙桃,无所顾忌,想啃几口啃几口,爽到恨不得把核都吞掉;夹一根长豇豆,三下五去二,和着酸溜溜的口水下咽,没吃够?潇洒展臂伸筷再来两根!

呵呵还有,今后去朋友家,终于可以大快朵颐地品尝美食了。再也不用涨红着脸三番五次解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再也不用咽着口水硬着头皮拒绝别人递过来的货真价实的好意;再也不用承受别人疑问、责怪的眼神,“穷讲究!”“哪有那么多臭毛病!”“嫌我没洗干净是不是?”。

五十年,说漫长真漫长。回身起点向前看,分分秒秒,滴滴嗒嗒,年年难熬年年熬,熬过桃子肥美、菠萝壮硕、莲蓬飘香的一季又一季。这么多年,看着别人嘁哩喀喳吃得香喷喷,嘎嘣脆,垂涎欲滴咽下的口水,不用算,足可装满一辆洒水车。年年难忍年年忍,忍到胃弱齿软、尚能饭否、贴近古稀、“一枕黄粱梦欲残,死生大海浪漫漫。鬓边白发休除却,时向窗前把镜看”的年纪,不由不慨叹人生短暂真短暂,年年月月眨眼间,翻书而已。

五十年,对99.99%的人而言,只有一个。无论从生命的哪一年开始算,无论活得好与坏,都意味着那是大半生。对我来说,过敏留下的无法弥补的食物空白,意味着在那些美味面前,之前的五十年可谓白活了。当然,如果换个人生角度,跟那些倏忽来去没过五十年、跌进牢笼失去自由五十年、疯疯癫癫、缺胳膊少腿五十年的那些人相比,我可谓不幸中的万幸,如此一想,真应该打心眼里叶赫那拉氏——满族(足)了。

五十年,鬼魂般附身、迟迟不去的过敏症,催生了我人生的最大理念:这可不信,那可不信,但不能不信命——命中注定的命。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曲曲折折一场爱恨恋怨情感之后,只落得用化蝶的神话来了却心愿,不是命吗?有的人身处连番“必死”境地却不慌不忙逃出生天,有的人端坐家中却遭遇离奇意外丧生,不是命吗?还有我,鲜嫩可口的肥桃艳李,毫无征兆地说不能吃就连沾都不能沾,五十年后,又南柯梦醒似的说能吃就能吃,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不是命吗?

五十年,白驹过隙,垂钓荷塘边的十六岁翩翩少年,转眼成躲进书房里的年近古稀华发苍苍的曹阿瞒——幸运的是我已比他多活了两年。都说岁月来无影去无踪,可我以为,时光不但来有影而且去有踪。掉落的根根黑发可以证明,坚守岗位的颗颗牙齿可以证明,桀骜不变的脾气性格可以证明,集腋成裘的不吝共享的作品可以证明,孜孜不倦的活到老倔到老的精神头可以证明,老天转了五十圈又把饮食自由还给我的事实可以证明,仰高叹止、迷途痛返、登顶欢呼的经历可以证明,岁月的踪影,其实就刻在每个人的心上,攥在每个人的手中。

有句颇具哲理老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啊,失与得,好与坏,成与败……看不透的世事,参不尽的玄机,理不清的脉络,皆伏藏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句中而已。最好的人生,其实不是祈求多么有福,而是一生平安无祸。所以,问苍天,我不贪,不求再借五百年,只要还我一个美美满满快快乐乐舒舒畅畅的五十年。还多少?嘿嘿,你看着办——但要到我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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