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包侧面的口袋里,放着五元钱——普普通通、半新、市面上正在流通的那种——三年多了,每次看到它,都会勾起我一段温馨的回忆。
2018年夏季的一个上午,我在住地附近书屋里的一个矮桌上写东西。不经意地抬眼,看到对面款款走来一位身着浅色素花旗袍的女人,右臂弯上挂着一个月白色的小包,左手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请问,这里有人吗?”女人站在桌对面,示意她身前的两个座位,眉眼含笑地看着我。嗓音绵绵软软的,像三月含烟润柳的熏风。
“没有。”我还以微笑。
“可以坐吗?”我一愣。她歉意地笑笑,赶紧补充道,“不好意思,我怕孩子打扰到您。”
“哦,没关系,随便坐。公众场合,位子空着,想坐就坐。”我边说边把刚打满了开水、敞开着想尽快晾凉的茶杯盖好,往身前挪了挪——万一碰倒,烫到孩子可不得了。
“谢谢。”她把小女孩抱起来,放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小女孩长得白白嫩嫩,花枝招展地紮着两根小辫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一股灵气。
我收回目光,又全神贯注放在电脑里的文字上。
“爷爷,你在干什么呀?”小女孩上半身整个趴在桌子上,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问我。转脸看向对面的座位——空的,领她来的那个女人不见了。是不是去找书了,我环视了一下,没看到。
“哦,爷爷在电脑里写东西。”我对着满眼好奇的小可爱笑了笑,又逗她说,“告诉爷爷,你是怎么长的,这么漂亮啊。”
“就这么长的呀。”她一脸认真地答道。
“哇,你真厉害,这么长就能长这么漂亮。”
她直起身,左右歪了歪头,伸手抓起我放在电脑旁边的塑料小团扇。那是书屋里的“孙女”店员看我进来时在桌前擦汗,特地送过来给我扇凉的。
“爷爷,你手上戴的是什么呀?”小女孩放下团扇,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指着问。
“手串啊,戴着好玩的。”我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个刚买的金刚菩提子手串。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呀。”我摘下来,递给她。
她接过去套到左手腕上。也许是感觉太大了,就一直向上拉到肩部,一松手,还是滑了下来。她把另一只手并拢伸了进去,然后,又两只手相对交错伸进去。玩了一会儿,她拿起团扇,拉开手串,从扇顶往扇面上套……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又不敢喊,隔着桌子,怕吓到她。
果然,“啪”的一声,穿手串的皮筋红绳被团扇薄薄的边缘给割断了。一阵“哗啦”过后,小女孩的手上只捏着一根红绳,金刚逃也似的散落到地板上。
那一瞬间,小女孩没反应过来,两眼惊恐地看着空空的红绳,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弄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很快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红着脸,低着头,愣坐在那里。
女孩本来就胆小,她又这么小,家长还不在身边,我生怕把她吓到,赶紧柔声细语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是皮筋不结实,爷爷回家换一根结实的皮筋,再拿来给你玩,好吗?”
我起身把菩提子一一捡起来,笑着拿给她看,“一个都没丢,也没坏,都在这里,没事的。”
她点了点头,脸色立刻缓了回来。伸手拿起一粒菩提子,好奇地看了看,立刻还给我。起身,拉着一个似乎来看热闹的大一点的女孩儿跑走了。
还好,小女孩只是脸红了一会儿,没哭。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把菩提子揣进兜里。回家找根皮筋绳几分钟就能穿好,简单得很,我做过。
过了一会儿,那位旗袍女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刚才,我家小孙女告诉我,把爷爷的什么东西弄坏了?”
小女孩揪着奶奶的衣服,怯怯地躲在她身后。红着小脸看我,眼眶里泛着泪光,脸蛋上还挂有泪痕。
“嗨,没事的。不怪她,是穿手串的绳子不结实。小孩子好奇,拿去玩,断了。我回去找根绳子穿上就好了。”我拿出几个菩提子,递给她看。
“真不好意思,贵吗?”她把菩提子还给我,一脸歉意地问。
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我知道这种穿绳不值钱,珠孔也很好穿,所以,打心底认为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立刻摇头说:“手串不贵,穿绳更便宜,顶多三两毛钱一根,好的一长根也不过块把钱。家里有可能都找得到。孩子胆小,年纪也小,一点小事,说多了,弄不好会吓到她。”
事情的结果,反倒是我感到不好意思。好像是我把小孩子的什么东西弄坏了,是我不小心吓到孩子,是我不该惹哭娇娇小小的她……心理的化学反应就这么奇妙。
生活中的某些事发生后,往往态度至关重要。是助燃油还是灭火器,有时,取决于最初的言行表现。随着双方有意改变气氛的题外话,我知道,她是一所教育机构的老师。上午没什么事,带孙女出来玩,顺便在书屋挑几本书借回去看。刚才有意把小女孩放到我面前,安全。没想到却惹了事。
我冲着服务台的“孙女”店员示意了一下,她拿来几张纸巾,把小女孩的泪水擦去。
后来的几天,我依然像往常那样,继续在书屋常坐的那张桌子上码字。而那串菩提子,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穿绳,又懒得专程跑出去买,扔在家里的一个瓷罐里,一直没戴。
这天上午,我去书屋的服务台打水,顺便跟几位孙子辈的店员说笑了一会儿。端着茶杯往回走,一个小小的女孩从我坐的桌子那边蹒跚跑来,与我擦身而过。等我反应过来,像是那天拿我手串玩的女孩时,她已经跑向大门。来到桌前,放下茶杯看向电脑的一瞬间,我愣住了——电脑键盘上放着一张正在缓缓展开的五元钱。周围没有一个人。
抬头,我看向书屋敞开的大门。不错,确实是那个小女孩,她正张手扑向奶奶——从骨子里透出优雅气息的女人会让人过目难忘——她抱起小女孩,招了招手,一闪身消失在门外电梯那一侧。
拿起钱,我发现里面有一张折叠得规规整整的小纸条。打开,出现几行秀丽的小字,“大哥,钱不多,请别介意。我是让孩子懂得一个基本的道理:要爱护东西。损坏了,自己家的要花钱买,别人的要拿钱赔。”
不错,为人处世是要讲道理。正因为如此,这五元钱,我怎么都觉得拿的没道理。太重,烫手,揣不进腰包,却又还不回去——直到现在,竟然再也没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