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串上,除了几把钥匙之外,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虎皮斑纹贝。水汪汪、亮晶晶、圆鼓鼓的贝面,散布着一道道焦黄、枣红交替的斑纹,像一块缩微的虎皮。
七年来,我和它一天也不曾分离。常常拿在手中把玩。感受它光滑细腻、晶莹圆润的壳体,欣赏它惟妙惟肖、神奇别致的纹饰。时不时凑到鼻前,嗅嗅它所剩无几的来自海洋底层的气味,贴在耳畔,听听它迟迟不肯离去的灵魂的呐喊。
可惜,昨天丢掉了,连同系着它的红绳。傍晚回家才发现,立刻返身去找,一路逆行到几百米外的书屋,再到几小时前曾去过的三家超市,直到夜幕合拢,仍是悻悻然而归。
灯下,看着“空空如也”的钥匙串,思绪不禁飞回七年前,那个恍如梦境的夜晚。
三月的一天,带着微醺的醉意,一个人来到海边。铺几张白纸,头枕波涛,足沐松风,席堤而卧。
困,却了无睡意。
斜睨咫尺之遥的湄洲岛,宛如一座扑朔迷离的仙山,漂浮在波光粼粼、星辉燡燡的海天之间。一弯细瘦如钩的月牙,灼灼耀耀,点缀其上。不远处,一片若有若无的薄云飘来,仿佛一团玉液,从一把夜色的酒壶斟出,沿着新月尖尖的一角缓缓倾入。玉液流淌到弯月的弧底,又精灵般顺势滑起,沿着新月的另一角慢慢逸出。瞬间,玉液化作醇香的甘霖,七分入海,二分坠地,一分于我,细品复咂,吹气胜兰,沁人肺腑,诱魂浮空。
“啊!”突如其来、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几乎就在耳边响起,把我从似梦非梦的遐思中惊醒。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一个纤细娇嫩的女声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你、你、你谁呀,躺在这里,吓我一跳!”
“吓你一跳?真是恶人先告状。我还想说你吓我一跳呢。我好端端地躺在这里,你鬼魂似的冒出来,冷不丁地来一嗓子,想吓死我是不是,好在我没有心脏病。”我火冒三丈地扭过头,循声望去——坡下矮树丛后,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晃动,如风中凌乱的一段细柳。
“哦,你还……为什么躺在这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女人欠身树丛张望。
“是的,我还活着。没有哪里不舒服。要说不舒服,就是你刚才喊的那声‘啊’,听着不舒服。”已经冲到头顶的火气,还是被她不无关切的问话打消。我不冷不热地开口,“我、我在听涛、看月、醒酒,想心事。”
“看月想心事?就你一个人?”她像一只好奇猫,探头探脑,不依不饶。我不想承认,却还是“嗯”了一声。扭回头,不想理她。大黑天的,希望她该去哪儿去哪儿,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在这儿烦我,坏我心情,夺我美景。
“我也一个人,可以的话,能陪我喝点酒吗?”
她的上半身几乎趴在树丛上,一股酒气,肆无忌惮地扑鼻而来。我的酒意又醒了三分,心中不禁生出阵阵惊惧——她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是个什么人?有意而来还是无心经过?陌路相逢,素昧平生,为何邀我喝酒?年纪似乎不大,胆量却如此之大,深更半夜,竟敢独自在远离住家的寂静瘆人的海边公路上行走?
弱小女子,孤身一人,凭空出现,浑身酒气,殷勤相邀……
一阵惊涛骇浪打来,我不由魂飞魄散,瑟瑟发抖——突然想起蒲松龄,想起聊斋,想起画皮,想起聂小倩。
“可……可我无酒。”我壮起胆,迟迟疑疑地回答。心中在想,“你是谁啊,凭什么一见面就让我陪酒?我又不是‘三陪’人员!”可是,看她晃晃悠悠的样子,又想,“难道她也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以为我这里有酒?”
“我有,只是无菜。”
“菜……我有,但要回去拿,有些远,来回要个把钟头。”话已至此,我只有豁出去,故意把路程说得远些,希望她知难而退。
“没关系,我有单车,你骑去拿,我在这里等你。”“叮铃铃”一阵铃声,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藏着一辆单车。
“……”
已经钻进她的死胡同,我无话可说,只得讪讪起身,前去接过单车。她嫣然一笑,摇摆着身子上堤,一屁股坐在我刚才躺的地方,理所当然得像个傲慢的占领者。
正想上车,发现车把手上挂着一只背包,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什么东西,我可不想带着女人的用品上路,伸手摘下。
“嫌碍事你就拿下来。其实,拿不拿都没关系,里面只有半瓶酒。”她打着哈欠说。
回到住处,我用一次性饭盒,打了一个大大的包,顺手拎了四瓶啤酒。也许,她该醒醒酒。
听到铃声,她从抱膝的胳膊上抬起头,惊讶地问:“这么快?杯子、筷子带了吗?”
“都带了。不过,能不能不喝白酒,只喝点啤酒?”
“还是喝点吧,没剩多少。”
她拿起包,取出一瓶酒,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倒酒时,我才看出,那是个海螺酒杯,口沿上似乎镶了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也喝过酒了?是天天喝,还是偶尔为了什么事情才喝?”她乖巧地一笑,举起海螺杯。
“我能喝点,但很少喝。今天——是我60岁的生日。”
“什么!这么巧?”她瞪大眼睛,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数上面的皱纹,“我太有福气了,能陪您喝60岁的生日酒。祝爷爷生日快乐!”
她举起海螺杯,“咕咚”灌了一口。我呆呆看着“这么巧”,想问些话,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不瞒爷爷说,这是我今天喝的第二瓶了。”她拿起瓶子,对着月光晃了晃所剩无几的酒,顽皮地一笑,“爷爷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吧?”
我点了点头,呷了口酒。猝不及防,我被呛得气都喘不上来,真想吐掉。可是,这把年纪,当着一个小女孩的面做那种事,还是她请喝的酒,实在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咽下。顿觉嘴唇、舌头、上下颚、喉咙、胃一路火烧火燎,像是吞下一条火龙,泪水直冲眼眶,赶紧胡乱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压住。心中不由暗衬,“我的上帝,什么酒,这么辣?比衡水老白干还冲。”
“真巧,今天是爷爷60岁,也是我18岁的生日。不过,我过的是阴历,不知道爷爷过的……”我正想接话,她却看着手中的酒杯,摆摆手、摇摇头,演独角戏似的继续说道,“算了,什么阴历阳历的,都一样……我平时也很少喝酒,只是逢年过节,跟同伴们一起下饭店时喝一点。这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多。中午我从……偷偷跑了出来,想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可是,根本静不下来……心里乱得要命。”短短的几句话,从欢快的高声,到索然的低语,带着我坐了一趟跌宕起伏的过山车。
“乱得要命?为什么?”我不解地问。却立刻后悔,不该忘记对方是个陌生的正在酗酒的女孩。
“今天上午,我订婚了,父母定的。”
“这么早?”我脱口而出。尽管已经知道她的年纪,可是看着小小瘦瘦仿佛未成年的她,还是有些惊讶。
“我这个年纪,在我们这里说早,也不早。”
她抿了一口酒,低着头,不做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不想开口,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萍水相逢。并且,隐隐约约中我感到她哪里不对劲,好像有隐情——订婚、结婚是人生一大喜事,应该高兴才对,可她这副郁郁寡欢,频频举杯,自我灌醉的样子,分明是在借酒浇愁。
“唉……其实,我真不想……这么早结婚,外面没去过几个地方,福建省还没出过。”她看着地上的酒瓶,重重地叹了口气,像吊唁失去的岁月,喃喃自语的声音里充满了欲罢不能的哀伤。“可是……我又不太喜欢读书,下面弟弟、妹妹顶着。只有早点嫁人,给他们……让路。”
“嫁得远吗?”
“有点远,仙游。”
她梦呓般回答。抬起头,看向夜空,眼中闪烁着泪光,寻找到月亮之后,她就一动不动昂着头,犹如一尊塑像。然而,手中的海螺酒杯却在悄然转动,犹如虔诚的信徒,摇动着手中似乎能承载所有希望,消弭所有痛苦的转经筒。
我知道仙游,是隔壁的一个市,曾经去那里的“九鲤湖”玩过一次。石壁环拥的湖不大,但风景很美,印象最深的是壁立千仞、飞流直下的两道瀑布相映成趣。一道厚重成流,呼啸有声,泼银溅珠,一道薄似轻纱,虚无缥缈,悄然滑落。据说,2300年前的西汉时期,安徽庐江的九兄弟为避祸乱,不远千里来到湖边居住,炼丹济世,救助百姓,修成仙道,跨鲤而去,故名“九鲤湖”。
“你不会喝醉吧?一个人在外。”我扭转话题,不无担心地问。
“不会的,我心里有底。”她仰起头,一口把海螺杯中的酒喝干,拿开时,还有意口朝下转了转。然后,不无骄傲地看着我说,“我从来没醉过。”
“真的?那就好。”我说的是心里话,面对此时、此地、此女、此情,还有——喝完酒的此后。小年轻可以放浪不羁,我却不能不多加考虑。
“爷爷是外地人,来这里做生意?”
“对,从安徽来,但不是做……你猜?”我发现她的手又不自觉伸向酒瓶,有意大声回问她,打断了她的动作。她抬起头,瞪着眼睛,满脸困惑地看着我。
“猜不到吧。我是国企单位的人,在那边填海造地,建妈祖城。”
我指了指堤下,滨海大道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里侧。其实,那里白天也一样,人工填造的四五平方公里的地面几乎寸草不生,像戈壁滩。更远处,是灯火闪烁的港里村——那里才是真正历史意义上的海岸线——曾经去参观过几次。据说,港里村是海上女神妈祖诞生和生活的地方,一千多年前。
“哦,我上初中那会儿开始的,好像干好几年了。”
“是的,不过我来没多久,刚一年。”说话间,我装作无意识,把瓶中剩余的白酒全部倒入我的杯中。
“爷爷,您不会喝多吧?”她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关切。
“不会的。”我晃了晃酒杯,用重重的口气补充了一句,“走回家,保证没问题。”
说话间,四瓶啤酒也见了底。
“最后一杯,以我们生日的名义,敬月亮好吗?”我提议。
她举起杯,仰着头,默默地看着月亮。我想说,却又怕打破她的沉静。看她神色黯然的样子,我揣测,她心里一定纠结着什么。
“是啊,阿quan哥,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是最好的伴,静静地看着月亮心里在想,此刻,那个人会不会也在看月亮?”
“阿quan哥?”脱口而出的阿quan哥,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应该不是她即将婚嫁的对象。我判断。可是,今夜她孤零零一身来海边饮酒,又痴痴地面对月亮,思念另一个人喃喃,直觉告诉我,她的感情生活出了岔错。
“如果……”话到嘴边,我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会不会刺激她。
她转回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爷爷,您有什么话随便说,我没事儿。”
“如果,你喜欢阿quan哥,为什么……不找他?”
她低下头,迟迟疑疑地说:“唉,没办法,阿quan哥拿不出那么多的彩礼。”
月亮匆匆向西,躲进一团厚重的云彩里,用光镶出一圈不规则的轮廓,像一柄枯萎、破碎的墨荷,漂泊在夜空的水塘之上。我不忍心再问、再想、再看。
我打开手机,屏幕朝向她——时间不早了,女孩,该告别回家了。
“爷爷,您可以……”她忸怩地瞥了我一眼,犹豫了好一会儿,继续说,“我可以在您背上……趴一下吗?”
“什么?这干嘛?好像……不可以。”夜深人静的海堤上,孤老寡小,这算是什么事儿?你不怕我还怕呢。尽管年龄悬殊,可她的年纪摆在那里,虽说谈不上乱性,可男女有别,我还是想起“授受不亲”。还有,心头一闪浮现不知哪年看过的外国恐怖片,长长的獠牙,滴血的嘴唇,苍白的面孔,尖利的十指,伸向屏幕外……
也许,她看出我拒绝的犹豫,垂下眼,转过脸,朝向大海,不再做声。堤岸下,翻来覆去的潮水,发出阵阵不甘寂寞却又寂寞的叹息。
虽然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触不到她的内心世界,但双手抱膝,蜷作一团,一动不动的姿势,还是让我感受到了她极度的失望、忧伤和委屈。我于心不忍,扪心自问,即使是一次不期而遇,给一个女孩的心头留下也许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会不会终身抱憾和后悔。双输的答案,显而易见。我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我自小被爷爷带大,已经……五年没有亲近过爷爷了。”她抬起头,眼含泪花直视着我,颤抖着声音说,“我想爷爷,好想、好想爷爷。如果爷爷还在,我就不会这样。”
她的话,像一杯滚烫的开水,朝我的胸口浇来。心,突然感到好痛,止不住、收不拢、避不开的痛,重重叠叠、起起落落、反反复复袭来。我点点头,闭上眼,什么话也不想说,那句已到嘴边的“你爷爷去哪里了”的问话,也悄然咽下。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长期思念的压抑,找我这个陌生人当爷爷来宣泄,似乎是一个将错就错的不错的选择,当然,也是一种将错就错的冒险。
“可以?谢谢爷爷。”希望复萌,她面露喜色,目光闪亮地看了我一眼,立刻起身绕到我的背后,好像下一秒我会反悔似的。“爷爷,您不用起来,就坐着,安全。”她边说边直直趴到我的背上,双臂惬意地伸到我的胸前。
我闭上眼睛,透过衰老、退化、迟钝的交感神经,感受女孩欢畅的呼吸,兴奋的心跳,柔软的身体,还有醺醺的酒气。时空仿佛消失。
突然,她的头伸到我的耳边,怯声怯气地问:“爷爷……我——可以亲您一下吗?”
“什么……竟然得寸进尺?确定你说的是真的?确定你不是开玩笑?”我惊醒过来,瞬间产生想把她从背上拽下,面对面教训她的冲动,“你喝醉了,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爷爷。可是……唉,算了,小女孩一口一个爷爷的讨好,还要别人怎样。就权当一次她不知怎么了的爷爷,彻底满足她的心愿算了。”
见我半天默不做声,她抬起压在我肩膀上的下颏,在我背上撒娇地扭动着说:“可以吗?爷爷、爷爷——”
面对她甜甜软软的再次乞求,我失去了抵抗力。拍了拍她的胳膊,稍稍侧过脸,尽量用轻快的口吻说:“好吧,你这个缠人的小丫头。”
她立刻身体向上,头向前移了过来——没有想像的呼吸的气息,却清晰地感受到两片柔软的嘴唇触到脸颊的美妙的一瞬——我代替她的爷爷接受了孙女纯洁、真诚、温暖的一吻。
或许,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她已经做出了接受的准备。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种告别——向过去、向爷爷、向恋人。用酒精麻醉自己,减轻心头的痛苦、忧伤和无奈。
“这下——该走了吧。”我摇摇她的手臂,生怕她酒劲上来,睡在我背上,那可就不好办了。
“嗯。”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抽回手臂站起身。
“来,爷爷,我拉你起来。”她伸出手。
她的手很小,很凉,微微有些发抖。下堤来到滨海大道,我向东,拎着垃圾;她向西,骑着单车。我知道,至少还有四公里路,她要一个人前行,顶着腥咸的寒风,漆黑的夜色。
“一个人,会不会害怕?”挥手告别,看着夜幕下远离人家、空寂无人的道路,我不是一般的担心。
“没事的,爷爷,别担心,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送我一串欢快的铃声。
我的目光,追随她的身影融入迷蒙的夜色,久久无法收回,心中除了送上美好的祝愿和平安的祈祷外,更多的是无能为力、怅然若失的哀叹。
转身,即是过去。
腥湿的海风,呼啸着越过大堤,奔向海滩、村庄和远方的城市。我打了个寒颤,伸手攥紧了夹克衫,可是,胸口还是冷,好像,隐隐得还有些痛。
“爷爷,爷爷,等等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是那个女孩的声音。我心中不禁一凛,难道她遇到什么麻烦了,跑回来求救?我放下垃圾袋,拽出两个酒瓶握在手中,快步迎了过去。
她来到我身边,跳下车。看我一手握着一个酒瓶朝她身张望的架势,赶紧笑着解释说:“没事儿,爷爷。”
“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是,没事儿,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我狐疑地看着她,不解地问,“是不是什么东西掉了?”
“不是。”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我,“爷爷,这个虎皮斑纹贝钥匙链送给您吧。很漂亮,花纹很少见。本来想把那个海螺酒杯送给您的,可那是爷爷的遗物,不好送人。”
此后的两年,白天和夜晚,我又去过无数次海堤,却一次也没见到她。
不过,即使再见,也许我也认不出她了。那夜,虽然月色朗朗,可醉眼惺忪的我,只记住她低头沉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