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
时光深处的蒲草花
文/乔贝
一
小学四年级时,班里有几个特别调皮的同学欺负我。我一个人,和他们战斗、战斗、战斗到底,直到把他们的狗脸挠破、衣衫撕烂,他们才慌乱地败下阵去。试想,一个十来岁的穷小子,怀揣一兜子懦弱,不肯用眼泪疙瘩砸向强者,虽外厉内荏,但不肯示弱,保全人格。自尊把泪水打包得严严实实,自认为,男儿有泪就是不轻弹。
我父亲的民族意识感特强,身为蒙古人,他很是自豪。我的脉管里一半流的是蒙古人血,但生来对这个民族有叛逆情绪。父亲亲戚来家,讲着滴里嘟噜我听不懂的蒙古话,母亲和我们背地里称他们为“老蒙古蛋子”。
一次,我不经意间当着父亲的面贬斥“老蒙古”土气,父亲立即扔下手中活,像捉一只小鸡,拎起我就揍。我愈加反抗,他就打得愈来劲。他用暴力捍卫自己的民族尊严,尽管我是他的骨肉也毫不留情。一阵拳打脚踢后,我的头起了好几个大包。父亲气得涕泗纵横,骂我亵渎了自己的民族,是民族的败类。声言要改我的户口本,让我随母亲的汉族!惹怒了父亲,躺在被窝里深深自责,虽愧疚撕咬内心,但也丝毫不抹眼泪。
那时候,我对小动物由衷喜爱。为了追逐青蛙,却逮住一只癞蛤蟆,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肯哭喊。苦难的童年里我一直在努力练习微笑,都快变成不会哭的孩子了。但一只小狗的出现,让我的泪窝变浅。
那是一只小黄狗,抱过来时,它刚刚满月。寒冷的冬夜,它不肯自己趴在地上睡觉,嗷嗷叫个不停。我心疼地让它枕在我的怀里,它获得我的体温,把我当成妈妈。每天放学,它必趴在家门口,等待拐角处我的出现,再向我狂奔。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忠犬八公》的故事,它是我的忠犬八公。
一天放学,它没出来接我。回到家,我看见它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它吃了带农药的甜菜籽中毒了。我拼命呼喊它的名字,掰开它的嘴,给它灌绿豆汤,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它眼珠浑浊,在痛苦挣扎中渐渐死去。
小黄死了,我的天塌了,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半夜里,梦见小黄回来了,欲去又依依,抓到它的一瞬猛然惊醒,原来只是一场梦,不胜悲凉!二哥把它扔在小树林,每天放学我都去看它僵硬的身体,然后抓住一棵树,默默啜泣。直到它的尸骨一点点腐烂,我对它的幻想才渐渐黯淡。
那年夏天,雨一直都下,心情也不肯开朗。从此我的世界再无狗。
小学五年级时,班级进行数学竞赛预赛选拔,我被淘汰了。羞愧懊悔,不敢把真相告诉父亲,偷偷把考卷藏在墙缝里。
父亲问起,我撒谎说老师偏向教师子女,名额给了她。暴躁的父亲火冒三丈,当晚便去找老师理论。事情暴露后,父亲自觉没面子。因我平时成绩领先,老师还是给父亲一个台阶下,让我去参加比赛,决赛最终还是名落孙山。虽落榜,没有哭,因为自己实力不够。
初中升学考试前一天,学校借一个大解放敞篷汽车,把我们几个农村孩子依次接上,送到火车站。此值七月,正是多雨的季节,我穿一件破旧的半袖就上车备考,没人提醒我穿一件外套。老师把我们带到考试地点,住宿在一所学校的简易宿舍里。我姐姐嫌环境太差,把我安置在她同学家。
第二天清早起来,我浑身瘫软,发烧,流鼻涕,迷迷糊糊走进考场。拿起数学考卷,题不断游移串行,眼前如一堆乱码,头痛眩晕接踵而至。稀里糊涂答完卷,自己不知所云。
分数下来,我平生最得意的数学却在五门学科中的考了个老末。因数学失利,急火攻心、嗓子哭到闭声。
师专毕业,告别母校,三步一回头,想把它的模样装裱脑际。转角处,丁香丛中的吉他曲再不是“蝉声中那南风吹来,校园里凤凰花在开……”而是凄婉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因为年少,同学情只藏在纪念册,没有用眼泪去浸湿。
可是那年,大哥去了南方,两年后回乡探亲,褪去了一身土气,成了村里的谈资。那时的春节,一家人虽还贫穷但快乐着,因为骨肉团圆了。到了正月十六,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因为大哥要走了。母亲早早起来为大哥打点行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灶台偷偷哭泣,而我们兄弟姐妹,只在分分秒秒的煎熬里任由时间的分开。
我和姐姐步行送大哥上站。母亲伫立在破旧的土墙边,用泪水把大哥的背影圈成一个点。那时的广播里不停地唱着“再见吧,妈妈”“妹妹找哥泪花流”等歌,更滋长了母亲的惦念和我们的悲伤。我们一路步行,穿过田垄,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漫天挥洒悲伤,泪水肆意汪洋。
那年,我得了肺炎,咳嗽喘不上气,嗓子呼啦呼啦像拉风箱一样响。因无钱看病,父母以为我得发展成肺结核。半夜里母亲总在叹气,朦胧中听到:这孩子怕命不长。那时的我还未知生,焉知死,以为死亡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不太留意父母的心痛。是老叔弄来了青霉素,才救了我的小命。一次次去卫生所肌肉注射还要做皮试,我没哭过一次,小时候的我不怕打针。
母亲病重期间,去和领导请假,话没出口,泪水便决口。不争气的眼泪得到了怜悯和同情,领导准许我上完课就可以走。
母亲离世那一瞬,我亲眼看着生命的迹象成一条直线,死亡的信号告诉我,母亲走了。那一刻,精神崩塌了,世界凝固了,无尽的泪水怎么也托不起内心的诺亚方舟。那一晚,在昏暗的月光下,守着母亲的灵柩,泪河奔流,淹没了内心世界,泪水最后凝成雪。而且雪很厚,掩埋了母亲的足迹,封闭了阴阳的音讯。抓狂的心仿佛能在影片《爱有来生》里寻觅到一丝抚慰,可,既使躲入耶路撒冷的哭墙里,也躲避不了尘世的痛伤。
我曾是一个悭吝眼泪的人,性格刚强得嘣嘣响。受了委屈,泪水千回百转地在眼圈里打转转也不肯决堤,自认为哭是软弱和失败。可能,眼泪憋着,憋着,就蓄成了海。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二
十四岁那年,我高小毕业,离开那幢土灰色的瓦房,怀揣着日记本里的梦想,背起行囊,走进了那个乡镇中学。这个乡镇中学,生源来自周边几个自然村。早在七十年代,这个乡镇政府所在地的百姓就住上了小二楼,令其它村子可望不可及。
每天上学,进入镇街,心情格外的舒朗。路两侧是整齐的小二楼,楼里的黑白电视机正播放《射雕英雄传》,剧情和人物,是每天早上班级里住楼人的谈资。我们这些乡巴佬,只有做无声听众的份,没有任何发言权……
三年后,我走出这个校园,记不清是否回头,也没想过它是不是令我怀想。
三十年后的今年暑假,我带着家人和孩子,来看看被我们遗弃的它。它已面目全非,蜷缩在玉米地里,像一个耄耋的老人,被时光消磨得尘满面、鬓如霜。荒郊野外里的它像一个废弃的城堡,等待挖掘机的光临。
此时夏已迈进酷暑。满脸汗津津的我,下车大步奔向它的怀抱,它粗糙的手是那样苍白无力,我抚摸着陈砖滥瓦,踩着凹凸不平,迈向时光深处。
原来的操场,现在成了玉米田。数不清有多少回踏着《垄上行》的曲子漫步操场,心里想着那个没解完的算术题,想着杠杆滑轮,想着过量反应,想着我这次能否考第一……年少的影子化作斑斑的苔痕,藏着不为人知的琐碎故事。
那时的我是个地道的乡里土娃,曾卑微于自己的穿着,卑微于自己的土气,刻苦和聪明是自己仅有的一点资本。学习成绩迎来老师的赞美,同学的羡慕。憧憬也从卑如尘土中慢慢开出小花,我是这个校园的宠儿,是这里的骄傲,也是这里七彩阳光中的一缕。
原来两排高大的杨树,现今杳无踪影。光秃秃的平地上,像老人掉光牙齿的牙床裸裎。再也听不见鸟儿啁啾,只有几只无精打采的蜻蜓在眼前摇晃,如欢迎般展开翅膀。
走进离开30年后的教室,砖瓦还是如初的颜色,木窗还是原来的样子。旧物进一步勾起我的记忆,亲切的情景扑面而来。我指着这里说这是我的座位,指着那里说铁炉子按在那儿……兴奋得如中了大奖不能自持。女儿一副木讷的神情,对于父亲成长的地方没有丝毫的好奇,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一个破屋子情有独钟!这破屋子承载了我年少的梦想,使我在日日夜夜的梦想中,美丽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土操场,铺满了我的足迹,同时也滚满了我的车印。一个十四五岁的村娃,每天要往返30华里来这里上学,辛苦波折冷暖自知。十多岁的我,腿还没发育完全,大自行车够不到座,只能骑大梁,忽悠忽悠在泥土路上滚动。困苦的年代,我们背着艰辛前行,风霜雨雪,一路磨难,养在蜜罐中的下一代怎么能体会到呢?
一个地方对你是否深刻,有时也源于一个人。我的那个人就是班主任张老师。她梳着短发,鼻梁上点点褐斑,这点瑕疵丝毫没有损伤她的美好,她的美是从心里渗出来的。因为喜欢她而喜欢上她的代数课。练习本上的根号,作业本上的对勾,讲桌前清点作业,送作业喊报告,勾兑成少年记忆的醇香……
30年来恍如梦。就是这一排排老房子把我送进了师范大学,使我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老师,从此有了使命,有了幸福甘甜的生活。
如今,这些教室里住满了民工,看到我们几个不速之客,感到好奇。我赶忙说明我们来的来意。民工说,房子马上就要拆了。我像看望一位即将逝去的老人,真有生离死别之感。这里,我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别了,曾经的西桥中学!养育了我精神和信仰的地方,我亲人般的母校,你只会永存在我的记忆里了!
三
离家久了,心里不知如何定位故乡。我的故乡,已经被脚步揉碎、撕裂,再怎么拼图,都是四不像。灰白色的基调里,一幅模糊支离破碎的画。
梦想背叛了儿时的故乡,出生地只能算暂住地。
有些人提起故乡会热泪盈眶,而我,满心满脸都是惆怅。故乡烙在我身上的是发达不漂亮的小腿,粗壮不灵巧的十指,还有贫穷,浅薄、粗粝和寡闻。
儿时的故乡,只是篱笆杖子里的风光,农耕味十足,一家一院落,一户一堵墙。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出或不出户,没什么新见闻,因为屋外一垛玉米秸秆柴禾支撑门户,屋里一盆苞米碴子饭,苣卖菜蘸酱撑饱肚子。白天苍蝇肆虐,晚上蚊子猖狂,用蒿子驱散蚊蝇,家家狼烟四起,还是挡不住小咬虫的袭击。
那是一个晚上不敢开灯的时代,因为电不够用。那是一个冬天睡觉不敢露头的年代,因为房顶的冷风会侵入你的毛孔。那是一个人人会唱样板戏的时代,因为白天和黑夜都要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
父亲一年四季不是住在机井房就是农田的下夜棚,汗水聚成水库,泪水淌成梯田。手在露出棉花的袄袖取暖,脚踩玉米皮子当棉垫,穿得破衣烂衫,吃的棒子(玉米)稀粥,米面荤腥难见。
故乡没有滋养我温婉,没有护佑我康健,没有给我美丽,只给我贫困交加,活得举步维艰。这,叫我怎生梦绕魂牵?
故乡,给了我磕磕绊绊长大的路,这路只是从村东头到西头的距离,少有人告诉我山外的路有多长,人生的路有多远。寒冷,饥饿,荒芜,故乡只留给我一片真实而苍凉的月光,笼罩着暗淡的蒲棒。
蒲棒,又名蒲棒草、鬼蜡烛,是蒲草的花。《现代汉语词典》中,蒲草儿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香蒲草儿。香蒲草花穗上部的花儿是雄花儿,花穗下部的花儿是雌花儿,人们常说的蒲棒儿,其实指的就是雌花儿。
小时候,村子的南面有个小水塘,盛夏到来时,一丛丛一簇簇的芦苇便崭露头角,迫不及待地伸出一杆杆绿色的小棒,招惹小孩子们的眼球。在那个玩具匮乏的年代,孩子们拿着蒲棒,如获至宝,神气十足。这看似单薄而厚实的生命,如风筝气球般搅动着童年的情绪,浮掠着乡村的落寞。
有的小孩子玩够了,就将那尤物撕碎,如云似絮,暗香盈袖,随风飘散。田间地垄,龙蛇逶迤着几丝落寞,真可谓“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特别是等到蒲棒晒干,在外面轻轻敲击,柳絮般绵软飘飞,悉索有序,轻袅美致,妙不可言。
长大后,每当路过长芦苇的地方,我都会刻意地去寻找蒲棒,密密的苇丛中,总会举出几支灯笼般的蒲棒:绿色的小鸟依人,褐色的风姿绰约,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
僧人道潜在《临平道中》写道:“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有趣地写出了蒲草随风摆动的美丽姿态,正是我想说又说不明的感觉。
我的童年虽然灰色,在那个文革风起云涌的年代,没有芭比娃娃,没有奥特曼,更没见过稀罕的玩具,但蒲棒对于穷囧的我,是最美的天然赐品。那一个个矗立的小棒,在我的梦中轻舞飞扬,它是我梦中羞赧生动的夏荷。
总有一些时光,要在过去后,才会发现它已深深刻在记忆中。某个不经意的闲暇,蓦然想起,会静静微笑,会自言自语,心中流淌着跨越时光河的温暖,经久不息。
读大学后,疯狂地喜欢诗经,皆因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那美,朦胧在梦醒之间,思绪无数次穿越唐风汉雨,苦苦追寻那美妙绝伦。和着韵律,在心里低吟浅唱,蒲棒总会捂热我温情的心房。
那年去居延海,看见一望无际的芦苇丛 ,心被震撼了:芦苇密匝水泄不通,蒲棒坚挺排山倒海。轻轻河边草,绵绵思古道。蒲草有顽强的生命力,它遵循大道而生生不息。
传说,蒲草原是天河岸边上的一种仙草。王母娘娘的七闺女下凡人间前,曾在天河岸边停留,在天上人间与人间爱情之间取舍难定,最终还是仰慕人间温情,珍惜与董永朝夕相处、相聚成欢的情爱,而私自下凡……七仙女下凡前,鞋边无意粘了几粒蒲棒上的花籽儿。从此,蒲草儿在人间随风而飘,见水生根。
蒲草生来就皮实,给点阳光就灿烂。它虽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蒲团,蒲墩,蒲绒,蒲扇,见于寻常百姓家。蒲棒也可以代替鲜花成为花瓶里令人艳羡的持久摆设。
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挥之不去的小水塘,蒲棒在手,宛如隔世。一念起,山高水长,一念灭,情深意笃。
蒲棒贴在脸上,如老牛舐犊,爱不释手。走在大街上,你能见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半打老头儿,手举蒲棒返老还童的样子吗?是呀,人可以丧失童年,但不可丧失童心,看我这个老孩子,给你也玩个孩子的游戏吧——揪住一块往外扯,不得了,整个蒲棒系统顿时崩溃,如大厦崩塌纷纷卸落。像原子弹爆炸蘑菇云升腾,千万个孢子细絮飞腾,形成长长的带子,纷纷绕绕又缠缠绵绵,让我想起“处处东风扑晚阳,轻轻醉粉落无香”来。
软絮随风飘来,拂了一身还满。回首,身后路下落絮比雪乱。
蒲草花,飞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