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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汤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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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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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

德昌宾馆门前的保安真是敬业,几次晚饭后去“双瞻阁”方向都被拦下,理由是不安全,怕山上有野猪下来伤人,五点后不能进。只好回返,意犹未尽,站在清水塘边踟蹰半天。遥想当年,浮中创始人房秩五先生一定站在阁楼上眺望过石溪河对岸父母的坟墓。思念让他的目光有些沉重。“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圮兮,瞻望母兮”。夜色弥漫,浓缩了人间多少爱与叮嘱。

有一回侥幸,趁保安不注意溜了进去。“双瞻阁”里人影绰绰,灯红酒绿,一片喧哗。先前耳闻开发商将“双瞻阁”辟为私人寓所,不知意味什么,偶得一见,怅然若失。我何苦要来凭吊这座物非人非的小阁楼?世间之大,已容不下一座爱的遗存。我忽然明白那个保安为何那般尽职尽责,是怕闲人进去有所打扰吧。

以后散步,到了清水塘边自行打住。我宁愿坐拥一池塘水,也不愿身陷那个想象中的阁楼。尽管清水塘已不再是过去的清水塘,它的北面建了小型停车场,往右是几栋烂尾工程,好在平日少有旅游车辆进入,清水塘还持守着它的清寂。它蓄的是山泉,却照不出人心。

早年读书,学校未通自来水,洗澡洗衣颇为不便。冬天洗澡打一桶井水,兑几瓶热水,站在宿舍走廊前一冲了事。也有走光的时候,女生抱着书恰巧从廊前经过,红了脸匆匆而过。洗澡的便被宿舍里的兄弟们打趣,也不恼。夏天洗澡好对付,捡上短裤汗衫,带上毛巾和盆,往清水塘而去。塘边男女生自动分成两个阵营,西边是花花绿绿的女生,埋头洗衣,间或小声说笑。东边男生一个个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洗澡。洗好了就钻进身后的山林,借草木遮掩迅速换了衣服。偶有打闹的,不过是见了熟识的女生在对面,想引起对方注意罢了。

清水塘成了天然的澡堂和洗衣池,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危险潜伏在平静之中。高一下学期,隔壁班的体育委员,一个大个子男孩,当他沉入塘底时,许多人以为他在潜泳。他最后留给世界的只有几圈水纹。

清水塘泊在记忆里,二十多年后,我再次走近这个山塘。人间喧嚣和风尘裹了我,清水塘怕是早已认不出这个曾经与它亲密接触的人。我也没有了年少情怀,不过被生活的潮汐席卷至此。

出租屋离清水塘不过六七百米,这是一栋三层的民居。每层被分隔成大小不一的房间出租,租金自是不菲。与我一层的四位妇人,每天起早贪黑,买菜洗衣做饭,并不张家长李家短,我以为其中的原因是她们来自各地,共同熟识的人几乎为零,话题也就少了这部分内容,这让她们自动远离了谈论某个人或某件事可能引起的是非,反而显得实诚可爱。也少谈及自家烦心事,每个人都用一层薄薄的东西罩着自己,还没坦然到主动揭开的时候。其中一个会烧菜的女人很快成了大家讨教的对象,她每天教大家变换花样弄吃的。有次主动教我做饺子馅,教者认真,听者潦草。很多时候,我是她们眼中的怪人,每天关着门,没有动静,偶尔听点音乐,与她们格格不入。

傍晚,她们出门散步,总是先于我回来,却不急于上楼,一字排开地坐在一楼客厅的长凳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夜色铺张和舒展。我回来时,每次都由同一个女人招呼一声“回来了”,我“嗯”一声算是回答,有时笑笑,什么也不说,在她们看我的温热眼神中上楼去。

房东家无Wifi,她们拿着手机在周边蹭热点,就着无线打微信电话。这让我觉得花钱买流量,在免费面前保持矜持实在是一种虚伪,她们活得比我实在。有天夜里十一点多,一个女人透过微信骂电话里的男人“现世的”,让男人开灯开视频。听声音并非来自这栋楼,夜色放大了她的声音,变得黏稠而黑乎乎的。愤怒潮水般漫溢,远处的那个男人才是边际和堤岸,她试图摧毁它。

二楼住着一个异地女人,个高体胖嗓门大,爽朗的笑声常常无端蹦出来,足以让整栋楼跟她一起共振,她是这栋楼的一个花絮。爱打牌,却总是输,但不沮丧,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把日子过得像过节一样,这让她的异地口音少了些许隔膜。

我们——不得不说,这个词轻易地把我和她们归类。我和她们并无区别,事实上也是如此。尽管有一天,她们探讨的话题一度是一个人跑了十八个省是跑了多大地方?结论是不相信,跑十八个市还差不多。我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但我和她们窝在这里,陪读是共同的身份。陪读,不高尚也不可耻,某种意义上,有盲从,有裹挟,有情愿,也有陪伴。相信若干年后,她们的孩子会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们跑多远是多远。

午后常有小贩的叫卖声传上来,对我来说,那些地摊货早已不值得信任。多年的教育让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分出了彼此。她们一窝蜂地下楼去,讨价还价,为低价购得的棉被或衣裤满心欢喜。我在漠然以对的同时少了先前的鄙视和悲凉。想起故去的母亲和一辈子生活在廉价事物里的人们,没有任何理由轻薄她们。相反,我看到了自己的来处,曾经我以为我已经走得很远,但在这里,我突然发现我其实还停留在原地,以她们的形式,她们是我另类的自己。

她们不知道的,是多个傍晚,我去清水塘边,不是朝圣,也不是洗濯自己,清水塘并非是一处清洁所在。临水而立,不过看看自己的影子。山路寂寂,夜风不兴。偶有萤火虫于水面飞舞,让人误以为湖中星光晃动,但那精灵一闪一闪向草丛而去。细想有许多年未见,此时此地相遇,何尝不是生命间的映照!沿一缕荧光回返,莫非时间是扭曲的,我遭遇了另一种引力波?若如此,那个远眺父母坟墓的人一定还站在阁楼上,失水的同学也一定在湖底举着荧光赶路,而我还能做一个浮中学子,像一个心甘情愿潜伏在浮中的木鱼,日日被悬在树上的钟声敲打。又或,我还能背着书包,回到母亲身边。

但秋虫唧唧,朗月当空,湖中平静处有动荡。岸边水痕渐显,裸露的是更深的存在。那一刻,秋夜如此丰茂,一切宛如时间精妙的安置。

回到住处,推开窗户,一座山的轮廓贴上西天。它一动不动地矗立了上亿年,唯有山脚下的事物日日如新,日日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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