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7年第10期《华夏散文》)
住到竹香里去(外三章)
未必要在深山僻静处,奇峰寺庙间,宝地风水,吉壤高篱。也未必要一块大地,闵园竹海。闹市里,大街旁,小巷里,院落中皆可落脚,自生自灭,疏影淡窗,一小块足已。
给竹枝抛个媚眼,给竹叶一个微笑,像一朵花住在枝头上,像一朵云住在山间。我住到竹香里去,给丝丝凉风一个搂,给夏秋冬春一个抱。你若不离我便不弃。你若不弃我便安家,你若安家我便一生相守。
靠到一棵竹子就靠一上午,一天,一年,年年。什么也不想,闭上眼做梦,这个梦做醒了,再做下一个梦。梦累了喝酒,举杯邀明月,举杯邀清风,举杯邀白云,邀一朵野花,一只蜗牛,一只黄蜂,一个影子,邀来喝酒。从白天喝到晚上,从晚上喝到天光大亮。酒喝干了就伸手摘下月色摘下晨光继续喝。喝醉了就唱歌,放开嗓门唱,不要怕声音关不住,跑出去不晓得回家,痛快处可以吼,伤心时可以哭。唱风萧萧兮,唱大风起兮,唱前无古人兮,唱江湖夜雨兮,唱竹有节兮心有孔,唱路漫漫兮有佳人。唱久了就换一首,唱累了就歇一会,喝一口竹露再唱。把竹枝上竹叶上竹根上竹林里所有的小虫子,小妖精,小蛇怪全部喊醒,当听众。
竹林里有野菊,野蒿,一莲蓬。有黄花菜,车前子,地丁,马兰。有笋尖,鸟鸣,清露。有春光,秋色,和风。有砍柴人,篾匠,笛声。有天光,水响,雾气。有兽迹,花语,泪痕。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有,应有尽有。
前年想住进竹林,前年的前年也想,去年想住进竹林,去年的去年也想。住进去做什么,谈情说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在竹林里搭一间小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叫它竹庐,叫它竹堂,叫它竹斋。把门前扫了又扫,把门窗擦了又擦,看不到一丝灰尘。
我们住进去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做,无须干,无须做,只把大把大把的光阴浪费在里面,填充在里面。要做只做一件事,恋爱。日光里,月色下,谈一场旷日持久感天动地的恋爱。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要多长久有多长久。我们请来日月当红娘,当证婚人。
我们从年少谈到年老,从青春谈到白发,从生谈到死。春蚕吐丝,用丝缠住生死契阔。蜡炬成灰,用灰堵住江潮海水。冬不打雷,夏不下雪,天地不合,不与君绝!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可以把细碎拾起来,可以把一些絮语缠在一起,可以把一个脚印踏到另一个脚印上,爱就爱了,不问今天不问明天,不问今生,不问来世。爱了我们就不再贫穷,爱了我们就无比富有。爱了我们就一生纠缠,呼吸连了,命运连了,魂牵了,梦牵了。便分不出你的我的,高的低的,好的坏的。丝丝发光,萤萤幽怨。
竹林里有山蚂蝗,山蚂蝗是喝过我的血的,当然也喝过你的血,他们在竹林里散步,行走,谈情说爱,他们发出很小的声音,浓情蜜语,身子紧贴着身子,他们躲到一片竹叶后面,就把天当被子地当床,并排躺在一起,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分不开了,竹林里容纳他们的温存,这里没有道德,没有批判,没有对错。只有混顿初开,只有初心不改,只有自然法则,只有简简单单。喝我血也不是白喝的,交换血,替我步入婚房,步入甜蜜的媾合,替我生儿育女,繁洐壮大竹林中的队伍。
竹子有香,信吗?久生情,久生香,住久了,竹香无处不在,住久了,我能听见竹子轻微的喘气,心跳。我了解竹子好脾气,它从不发火,更不暴跳如雷,平淡啊,平淡,一生都不知道生气。胸纳万千而有恒静。它从不低头哈弯,站得直啊,直啊,再直,一起直,互相比着直。它从不挑拣,落到一块地儿就珍惜一块地,落下即生根,生根即生长,生长即生活,生活即生色生香。
住在竹林里,住进竹香里,我可以自由出入,无须看粮食的脸色,老天的脸色,时间的脸色,我可以把星光召之及来挥之及去,我可以把昨天,历史,墓牌上的文字召来挥去。可以把竹林七贤加上一贤或去掉一贤,把郑板桥的那幅画扯下来,加点月色再挂上去。可以把白天过成晚上,蒙头大睡。可以把晚上过成白天,对酒当歌。冬天我用竹扇纳凉,夏天我用竹荫取暖。我是反季节的蔬菜,反时间的流火,反流行的老古董。
竹有节我不借助节,竹清高我不借助清高,我住进竹林里只为竹林,只为竹香,只为建一个小小家,拥有一小块自已的天地,它不是给我的肉身住的,它是给我小小不安份无着落的灵魂住的。我选择了竹,因为竹有根,这个根扎得深,扎得远,我在翻开的书页里,文字里,看到它的根痛苦的扭动和挣扎,我看到了,便想抚摸它,摸平它每一丝颤栗和泪水。
我喜欢雪天,北风呼呼地刮,雪花飘飘的落,新年到。那时候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望无际的洁白,一望无际的空阔,除了风声,狼嚎声,就是雪压竹枝竹叶的轻声,山野无比清寂,我喜欢这时候端一壶酒,推开竹林的窗户,独酌。天遥地远,四野空寂,竹香从窗户里跑出去,跑得很远,追都追不回来。
竹簟子
有一床竹簟,即刻生波生浪,逍遥凉快,背里生香。特别在暑热难耐的夏日,中午小憩,无风自凉,晚上细纱蚊帐,无冰生寒。如在绿荫底下,清溪幽涧。好梦顿生,梦见美景,梦见仙境,梦见佳人。李白啸吟:“竹簟高人睡觉,水亭野客狂登。”,江淹赋别:“夏簟清兮昼不暮”,纳兰天问:“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竹簟有纹,竹簟留影,睡兮醒兮,得兮失兮,是爱或是恨,人生如簟,顿生幽情。
竹簟是每家每户必备的家常物,盛夏之时,每家必在床上铺一张竹簟以度暑热。再穷的人家也有。竹簟收起一小卷,不占地,铺开一大片,可容几个大人并排躺睡。即是夏夜在塘埂上乘凉,也常在板床上加一层竹簟,生幽生凉,可防身上害疖子生痱子。而在蚊帐里看书,也是小时候我的一个发现,是用来对付蚊子叮咬的一种好办法,在竹簟上放张小木凳,点煤油灯看书,屁股下生凉,心生得意,蚊子蚊子看你还怎么咬我。
家里有一床老竹簟,说是祖传的,颜色有些暗黑,但有种发亮的光滑,似有包浆的那种玉润。可能是竹簟的年月长,滚上面的人多,身体与竹日日相磨,磨平了竹细微的脾气,磨得它没了脾气,便与人的肌肤一致,凝脂似的。据说这张竹簟是曾祖父结婚时曾祖母娘家陪的嫁妆,是有名的蕲簟。以前并不知道蕲簟有什么稀奇,后来读到写簟子的诗,才知道蕲簟的名气确是大。韩愈有诗《谢郑群赠簟》:“蕲州笛竹天下知,郑君所宝尤瑰奇。携来当昼不得卧,一府争看黄琉璃。”,白居易有诗《寄李蕲州》:“笛愁春尽梅花里,簟冷秋生薤叶中。”,元稹有诗《蕲竹簟》:“竹簟衬重茵,未忍都令卷。”,欧阳修有诗句:“蕲州织成双水纹”,王安石有诗句:“蕲水织簟黄金纹。”,苏轼有诗句:“新愁旧恨眉生绿,粉汗余香在蕲竹。”,此外周邦彦、梅尧臣等等,诗人流水不断的咏叹着各自心中的竹簟,可能那时没有他法,唯有一张竹簟可人,能伴着诗人们度过漫漫难熬燠热的长夜,心宁静,暑消除,诗意生。《蕲州志·竹类·蕲竹》载:“蕲竹,一名笛竹,以色润者为簟。”
那张蕲簟,每年夏天一过,母亲就将它在门前的大塘里洗净晒干,然后卷起来用一根红带子系好,收到稻仓里。那时家里贵重一点的东西都被母亲收到稻仓里,并上上锁,不让我们小孩子乱拿乱碰。后来稻仓里跑进了老鼠,老鼠将竹簟子啃了一个洞,母亲懊悔了老半天。家里只好买了一张新竹簟,我们睡新的,父母亲自已睡那张破的。再后来父亲找来一个篾匠修补了一下,每次看着像人身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母亲去逝后,我到外地工作,那张蕲簟就不知所终了。
那时沒有电,更甭谈电风扇和空调了。往往睡到半夜,汗不自觉流下来,竹簟子上都留下人卧形的湿痕印。有时中午上床小憩也留下汗渍。擦簟子成了母亲和姐姐每天傍晚必做的家务。每天傍晚母亲总是早早打一盆井水(井水凉),把每个房间里的竹簟子擦一遍,在烧锅做饭的空闲,母亲会把擦簟子事做完了。一床凉幽幽的簟子就从母亲的破毛巾下焕然一新,等着一个个疲惫不堪期待降热降温的身子躺上去做美梦。
夜来读沈从文的自传,大师如沈从文者,也在逃学的路上喜欢看路边的织簟子的铺子里人家打竹簟子。我小时候也一样,隔壁屋聚窠里人家请了篾匠打竹簟,一群和我一样的半大孩子都闻着风跑过来,偎在一起看好奇。一看就看呆了。半天不肯上学去。
那人把一排竹子一一剖开,手脚熟悉麻利,一根根竹子一会就四分五裂,而且分开得均匀,像尺子量过,像木匠吊了墨线,他其实什么也没做,篾匠心里都有一条条墨线,他只要用眼角的余光一扫,手上锋利的篾刀一用暗劲,竹子就听话的分开,想要什么样就什么样。剖开的竹子他拿起一根,在竹头那儿用刀轻轻一拨,竹子的内里就与外面的篾听话的分开,刀锋一划,打竹簟的一匹篾就平整顺滑的放到篾匠的脚前。竹子在篾匠手中飞来梭去,一会功夫,一堆篾就摆放好在那里了。打竹簟要唬得开来的场地,一般都在各家的堂屋里。篾匠剖好篾后,还要用一种刮刀来来回回刮,把篾的呛头一一摆平,光滑顺溜。刮下来的篾屑卷成一团,像麻花的细丝,打竹簟剩余的废料是烧过的好柴,火劲大,在锅灶里烧的不甘寂寞的啪啪响。我烧锅时就喜欢烧篾屑,听那蹦蹦跳跳的声音。
篾匠刮好篾后要挑几根最得意的篾起头,一排篾向左,一排篾向右,交叉着,开始用脚踩着,弯腰躬身,将一匹篾横要其中,巧手如飞,将上面的篾拗到下面,把下面的篾拗上来,再插一匹横篾,如此反复,不一会就成形了一块能坐的簟子,篾匠就舒服的坐下来,边坐边打。常常用厚厚的刀背把那横篾磕紧一些。等放学回来,一床竹簟已打好,卷起来,立在堂屋一角了。
现在城里乡下都用上空调电扇,整个夏天几乎可以不用竹簟子了,但我还是很恋旧,爱人也是,所以夏天时,爱人还是在床上铺一张竹簟,送走酷暑盛夏,等秋风吹来,落叶满地,簟子在身底下实在垫不住了,才把它卷起来,但仍然心有怅怅,心有不舍,也只好唱上一句:红藕香残玉簟秋。像母亲一样收好簟子以待来年。
窗外一棵水杉
窗外有一棵水杉,正对着四楼的窗户。好像专为我长的,起先并没注意它。你长你的,我长我的。你有你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
去年六月的那场暴雨,彻底把它拉进了我的生活。那天暴雨未至时,我的窗户没关,我在隔壁同事屋里聊天,突然天暗下来,乌云压顶,狂风大作,同事说要下暴雨了。他起身关窗户,我想起我的窗户也开着,赶紧回屋关窗。关窗之时看到它在窗外拼命的摇晃。它的身子高出院中所有的树木甚至高出视野里所有的楼层,那么葱绿,那么卓绝,那千斤重的天空似乎就压在它头顶,那乌云就似冲着它而来,如果它放弃,那天空会掉下来,那乌云会直奔我的,那狂风会更加肆无忌惮。那时我就想到它那么高大那么正直,会不会被风吹折。关了窗户,雨轰轰烈烈地打着窗玻璃,我立在窗前,看着窗玻璃外一棵高大正直的水杉被雨水模糊的拼命摇晃的身影。那一刻我感觉它是替我在窗外站着。
常常暴雨后我在街上走,就看到满地吹倒的大树,吹折的断枝,电视里也常看到一场风暴之后连根拔起的大树。我开始为它担忧,心里老想着那句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古语。
那场雨一连下了十多天,然后山洪暴发,泥石流冲毁道路,河流缺堤。那场大雨五十年一遇,洪水肆掠,几个万亩大圩都破了圩,那几天汇集到我这儿的都是暴力的气息。记者都冲到抗洪救灾一线,我在家里也坐不住,每天编辑记者从一线发回的报道。把抗洪抢险救灾中的与风雨相抗的正能量播撒出去。我几乎忘了那一刻让我顿生感慨的窗外水杉,伏案埋头,等到雨过天晴我打开窗外透透久积的阴霾,阳光已朗朗地照着。水杉并没有断折,它毫发无损,这让我心特别安慰。所有的担忧一扫而空。雨后天晴,大地安康,风和日丽,世界回复到它温和的面孔。雨水冲走了所有的尘埃,洗濯出一个崭新的明丽的天地。空气清新,水杉那么那安静,那么挺直,依然那么一树正气,它没有向狂风低头,它没有向雷雨弯腰。它静静享受着风雨之后的平和安宁,它一外绿装看上去比前更透亮了,在阳光下枝叶闪动着小小的光斑,小小的骄傲。仿佛经历战场,凯旋而归,它满怀胜利的喜悦,笑意盈盈,我立即拿起手机拍下了它一身戎装的照片,并在电脑中为它建立了专门的档案。我要时时拍回它的身影,一则看它四时变化,成功的秘密;一则鼓励自己:就那么直着,直着直冲云霄,直着每天都想纠正自己。
脑子里冒出龚自珍的《病梅馆记》,龚自珍在《病梅馆记》表达了对一种现象的忧郁和愤慨,这种病态的现象是那些文人画士以曲为美,就纵容利欲熏心的人斫其正,让天下之梅皆病。一种审美一旦形成定势便是那洪流,抵挡不住就会被洪流连根拔走,随波逐流,甚至成为帮凶。龚自珍发誓治疗天下之病梅。而我对挺直端正也有了更多自信。
一场洪流之中那些不被裹胁不肯退让不愿低头的坚守就显现出它们的强大,让洪流之后的人们瞩目。
因而,我更加地喜欢窗外的水杉。
青萍
走到落水桥上,雨更大了。龙眠河在脚底下,站在桥上有一种站在水上的感觉。这时节开始多雨,梅子黄时雨,下得有点缠绵,也有点烦。迎春花谢了,却披下一帘青丝幽梦,迎着雨,依着岸柳,静静地垂在青石护坡上。夹竹桃从五月初一路呼啸着开过来,红的白的,落了开,开了落。自顾自,心无旁骛,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不比,旁若无花。心有恋恋,奈何去年已写了她,虽无新欢,也无从落笔,
就看见河中青萍。平时没留意,雨中这么好看。看呆了。
雨在青萍上跳舞,青萍在河流上跳舞。青萍恋着河流,赖上了。我就在这里,能把我怎么样,流到哪都跟着,流到哪都不怕。青萍的底气在自已从来不束缚自已。雨水打在青萍上,青萍更耐看。有润润的光泽,想啃一口。青萍是否能吃,一定能吃。小时在塘里捞过给猪吃,是新鲜的猪饲料。现在说来也怪,过去丢弃都成了绿色生态的食品,过去给猪吃的地丁,山芋藤,红花草,蕨菜,野芹都成了桌上难得的佳肴。而过去吃的黄鱔,泥鳅,鳖都是喂了避孕药的,让人不敢吃。
除了吃,小鱼吃,虾子吃,浮游生物吃,不知青萍可还有其他什么作用,常常还看到有清洁工人下河打捞,捞上来青萍含着泪,却堆在一起,为失去乐园而抱紧。而此刻他们是快乐的。
青萍用一支彩笔在河面上画画,随心所欲的画,那画便美得让人想跳进去,价值连城。即是无用只要活出自己的色彩也是独一无二的。
有鸟儿驮着雨点飞来飞去,鸟儿恋青萍,它便把翅膀藏在青萍里,把身子也藏进去,更欢的叫声藏不住,激动藏不住。它吱吱唧唧地叫声唤来许多同伴,它们都冒雨落到青萍上。一会儿又全部飞到雨中,捉迷藏,谈恋爱。青萍不管这些,在雨点溅起的轻纹里,目光轻淡且迷离,仿佛做梦,仿佛想着遥远的心思。青萍在河面的画有点像梵高的笔意,大面积的色块扭动着,像平静的呐喊,像是要扭上岸去,狂舞的青色,又拖着岸上倒映下来闪烁的霓虹,仿佛一起冲出阵。一起冲出雨的阴霾。
突然想起东坡先生的诗句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行于沙林道上,是不是如我站在落水桥上。雨打叶,雨打萍,打的都是人心,都是自已的心境。我喜欢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理由也在这,就像我无端的喜欢青萍,人生如青萍本是沒有根的,活出自已才是根。根在水上,根在天地间,根在心中。纷繁人生看透了,无须提。
而黄昏已近,雨更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