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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陈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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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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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少年

水中少年

1.

是一场场大水把我的祖先送上漂泊的路,经过无数个日月,无数次上岸下水,再上岸再下水,最后他们被淌到叫杨塘的小村子。他们在这里打着旋涡,手中的桨怎么也划不动了,我的祖先长叹一声,这是命!不走了,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拖着水迹和泪痕,把自己栽在这条河流的拐弯处,这条山脉的谷口。

山叫鲁谼山,河叫鲁王河,墩叫鲁王墩,这里聚气藏风,西北有竹山依靠,东南是河流缠绕,河畈有百千亩良田,正东有神龟背、黄龙岗、鲁王墩三个山包一字排开,像天然的笔架,门前一口砚池一样透着墨香和水光的大杨塘。大水将我的先人从江西瓦屑坝淌到这里,从一世祖亮公,到我已是整整一十八代,而我的一世祖又是江州义门陈的四十四代孙。竹山陈氏开宗立业,承义门之家风,继义门之血脉,水远山长,瓜瓞绵延。大水一路波涛汹涌淌过漫长的岁月,渐渐平静了下来。也许是我的先辈们经历了太多的水的漫漶,他们形成了一种浓烈的宿命观:贱命好养。因而我们都有一个小猫小狗小兔子的小名。小时候村里孩子问父母自已从哪里来的,他们都说:发大水淌来的。大水无可来由的也将我淌到这里。

我喜欢玩水。虽然后来我知道我不是发大水淌来的,但我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玩水。我第一次下水并未受到了水的款待而是惊吓。现在想想那时还是在茫然无知的孩童期,没有怕的概念,也没有生命意识的觉醒。那时隔壁三爹爹家小兔子整天伴着我玩,他比我大两三岁,他带我堆土办酒席,捏泥巴城墙围住一只小蚂蚁,捉荷叶上的蜻蜓,用青虫钓青蛙,用网兜捞小蝌蚪。

最早诱惑我到水里去的是门囗的一条小水沟,那条沟是从上游双龙水库放水到下游平坦去灌溉万亩稻田的通道,从塘后稍黄龙出洞那条大沟出来,并不入塘,而是绕着北边塘埂与水田之间的沟渠流到我家门前,再穿过南边大塘埂下的涵洞,向南奔去。放水时一般天都旱着好多时日,一放水最愉快的是母亲养的那群鸭子,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把水跳出一个个大洞小洞。鸭子在水里扑腾一阵子就浮在水面小憩,我就是从一群鸭子在水里浮着的样子而迫不及待地想下沟玩水,想像鸭子那样坐在水面大洞小洞上。鸭子小憩时把嘴伸到背后的羽毛里眯着眼,浮着一动不动,像极了天空中飘着的一朵朵白云。我想我若能坐在水面上把水洞塞得满满的,让人看不出有那大洞小洞,或者躺在水面上把腿伸直,那多自在,多爽,多么美妙啊!

我下到沟边伸手摸水,它是那么温驯,像一只小猫的毛,报以柔若无骨的清凉,那一刻一颗童稚的心平添了许多柔情和向往。我忍不住划动小手小脚,水湿了我的红兜兜,湿了我手腕上的红丝带。当我一屁股坐到水上去却像只秤砣沉到了水底,小小的人儿狠狠地呛了几口水,是小兔子看见了伸手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从水中拎起,我又失望又胆怯,哇的一声哭了,吐出了许多黄水。我仰慕的水第一次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后来我看到一个视频,从水上拍到的一只浮在水中的鸭子安之若素,而从水下拍摄到的是它的两只大蹼掌一刻不停地在水中划动。所以有一句感慨:你看到的成功后面是你看不到的百倍努力。而那时我并不懂水,没有认识水,这也给我们玩水埋下了隐患。

2.

其实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的悲痛,长我三岁的哥哥在大塘里洗冷水澡淹死了。模模糊糊的印象里,那天我穿着一条红兜兜站在屋檐下,大塘埂上突然传来震天憾地的哭声,村里人都扑向大塘埂,家里人进人出乱成一团,我一个人站在屋檐的阴影里,看着人影水影光影,也不知害怕。(也许有过害怕,因为小而没有印象。)但这一切却是我3岁以前的全部记忆。

我记得那以后家里人防我下水像防贼似的,我时常看见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只要走到水边便有大人用语言示警,若不听则是父亲的杨树条子,母亲的棍棒。奶奶那时年岁已高,但有一年去青阳她的女儿——我的姑奶奶家,她却非要上了一趟九华山,用小脚的虔诚为我和另外几个喜欢玩水的孙子请回了几根开过光的红丝绳,据说这些红丝绳系在手腕上可以保命,一般的水淹鬼不敢近身。那之后父母对我的看管才放松了一些,我也渐渐长大。

我跟在小兔子屁股后面,他下水我下水,他钻涵洞我钻涵洞,他捉鱼我捉鱼。夏天涵洞里无比清凉,一泓水清浅地流过脚踝,像一张小嘴啃着,又痒痒又舒服。涵洞里小鱼成群,是那种叫"痴不多”的小黄鱼,仓条子,虾子,还有小鲫鱼,爬蟹,黄鳝。他在涵洞上口用泥巴筑起堤坝,涵洞里的水一会就干了,那些在水中活力四射的小鱼小虾,一旦离开了水,便瘫倒了,张着嘴巴喘着粗气,在水泥抹了地平又被水冲坏了的涵洞里,被碎砖乱石挡住去路,任人宰割。小兔子小手一招,拿着鱼篓领着我钻进去捡鱼。我成了小兔子的跟屁虫,到了一刻不离的地步。他教会了我捉鱼,钻涵洞,捉黄鳝。滑溜溜的黄鳝像蛇,多少让我胆怯,不敢去碰,黄鳝见我们也一下子钻到泥窝里,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的腰间抽出一根铁丝,从扒开的泥块下捉住一条蚯蚓(我们叫涵英子),把蚯蚓穿到铁丝上,拿着就去黄鳝的洞囗晃荡,黄鳝经不住美餐的诱惑,一口咬住,他左手用劲往外一带,右手就伸过去掐住了黄鳝的七寸。我把我身体所有的感观都派出去学习,还是只能将黄鳝拽出洞却抓不住它七寸,此后我练习了多年,仍然抓不住,就像小兔子怎么也抓不住一个方块字的七寸,他的字总缺胳膊少腿。我在写字认字方面专长成了可以与小兔子交换抓鱼捉鳖技能的筹码。我七岁上学,小兔子虽然比我大,却一直挨到我上学的年龄才和我一起上学,目的是要与我作伴,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帮他做作业。爱玩水的小兔子有些笨拙,除了做农活和捉鱼的专长,别的都输给了同龄人,这让我的三爹爹叹息不已,三爹爹之前养的都是女娃,好不容易中年得子,他那望子龙成的愿望把一颗心在小兔子身上操碎了,而我学习好,这让三爹爹对我多了一份疼爱,也是我可以天天与小兔子玩,三爹爹不反对的理由,他希望我在学习上带好他。小兔子做事的手脚比我灵巧,悟性却比我差,水性没有我进步快,他跳进水里只会几下狗刨,而我很快学会了踩水,仰泳,侧泳,蛙泳。我杀猛子也比他强,深吸一口气,我能在水中数数,从1数到200。他吸气把头促到水里只数到几下,头就不由自主抬出水面,脸憋得通红,不停地咳嗽,似乎只那几下便被水呛了。虽如此,但他还是比我更喜欢玩水。

闷热的夜晚,我们在塘埂的竹床上乘凉,星光落下来,落了一身的电信号,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耳朵越来越敏感——是水躲在暗处小声说话,是水故意让我偷听它的脚步声,是水站起来又伏下身,是水叫小鱼互相打闹,让青蛙跳到荷叶上呱呱叫,是水与水在捉着迷藏——我再也无法睡去,我爬起来找隔壁竹床上的小兔子,他其实和我一样在竹床上假寐,我一来他便知道我的心事,却假装睡着了,我伸手去掏他的胳肢窝,他笑着一下蹦起来,我们就着月光,偷偷钻过涵洞到一处大人看不到的浅水里嬉戏打闹。

3.

夏天是我们孩子最快乐的时光。夏天也是庄稼人最苦最累的时节,经历过“双抢”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劳作的艰辛,我们在稻田里割稻子,拾稻子,打稻子,挑稻子,晒稻子,手脚并用。“双抢”既抢收又抢种,收割完稻子连着就要犁田打耙,拔秧,挑秧,插秧。一片片金黄从手上死去,一片片鹅黄又从手下生出。“双抢”正是三伏天,晒得要死,热得要命。每一天每个庄稼人从早到晚都是汗水一身,泥水一身,所以从农村里走出来作家毕飞宇在他的《大地》中写道:“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无边无垠的鹅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庄稼人的指纹。”

看过李子柒拍过一个视频将稻子从种子发芽、育秧、栽秧、成长、清沟沥水、灌浆到割稻、打稻、晒稻再到碾出嫩白大米、煮出莹白的饭香,全程纪实,她还原了我小时候在稻田里的真实生活,她是要通过这个视频告诉人们:香喷喷的大米饭来之不易,让今天没有干过农活的人们珍惜食粮。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个夏天下来,皮肤晒得黝黑,到处是蚊虫叮咬留下的红肿,手背、胳膊、肚皮、脖子大包小包,特别是可恶蚂蝗悄没声息地叮在脚背上大腿上吮血。还有掌上磨出的水泡稻禾划破手指都是常有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只有太阳要落山时那一泓水是对人们劳作一天最好的抚慰,只有那时人们扑通扑通跳入水的声响才是美妙的琴声,弹出的旋律可以抹得平一个人一天的弯曲,一天的劳累。

最初我跟着小兔子后面下田拾稻子,那时还是大集体,拾稻子拿到队里去秤,根据重量得工分,工分很少,但能得到父母的笑脸。田里刚割过,散发着稻杆刈断的苦馨,我们在一排排或整齐或零乱的稻茬间寻找着,太阳熏蒸,一会就汗流浃背,小兔子捡了一会稻子就按捺不住了,一会儿去田沟里扒泥鳅,一会儿上树捉知了,但更迷恋的是跳到大塘里洗澡。塘就在田边上,正好有几个大人把塘北的田里稻子打完了,为了省力,就把禾桶抬到塘里游到南边的田里,我们逮着了机会,跟着跳到水里,禾桶是一种用来打稻的工具,木头做的,四四方方,打稻的人用力把稻甩到桶沿上,把稻粒震落。打稻不太要技巧,只要有蛮力就行。禾桶在水中像木盆一样漂着,我们入水先扒在禾桶上游了一段,到水深处便被大人托着爬到禾桶里,我和小兔子面对面,一人占住禾桶的一角,伸直了四肢,从流漂荡,那份自得,那份惬意,那份畅快是劳动后的最好赏赐。无空那么蓝,大地那么静,水那么安详。

或许也是因为有了这次美妙的体验也给后来我和小兔子玩禾桶,把小兔子淹死埋下了祸患。那是一生后悔的事。

4.

相比较圩畈区,丘陵地区更容易受干旱的困扰,常常缺水,因而也更珍惜水,村庄一共挖了四口塘,供水安居。除了门前的大杨塘就是屋后面的沙塘,屋左的锅底塘,屋右的鲢鱼塘。我与小兔子开始与四口塘秘密而频繁的约会。大杨塘东边的黄龙岗原是一所农中,栽了许多果树,有桃子,杏子,梨子,瓜果飘香的季节对我们孩子诱惑特别大,小兔子带我去偷果子。小时候农村里对小孩子偷点果子吃是宽容的,我们也不觉得羞耻,像孔乙己说的: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夏日炎炎,正中午时,四周安静极了,我们游到塘后稍,伏到草丛里一动不动,先观察有没有看林子人,待确认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蹿上岸,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小兔子爬树比我快,我还没有爬上树,他就摘到果子了,扔一个给我,他继续摘,我则就势给他望风,远远看见有人影过来。我一使眼色,他就飞快滑下树,我知道他不会扎猛子,就让他躲到埂下草丛里,自己飞快地向相反方向跑去,看林的人若不追,我就绕回去与他汇合,分享成果。看林人若追过来,我就奔到塘边一个猛子扎下去,从塘这边钻到塘那边。我们这么开心地玩着,时光飞逝。鲢鱼塘在生产队稻床边,常有生产队的水牛黄牛在那儿喝水,轮到小兔子家放牛他一定约上我,轮到我家放牛我也约上他。我们把牛赶到鲢鱼塘后面的山上,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绕,便倒在草地上打瞌睡。干旱时节别的塘都干得底朝天,鲢鱼塘还有活水,塘后埂的田里没有水,大人便架起了水车,日夜轮班车水。乘大人们休息,小兔子便带我车水,水车是木头打制的,长长的水箱,中间是可以转动的刮板,刮板像自行车的链条一样,一段一个格子,通过人力转动木轴带动刮板,刮板带动水,刮板绕在轴承上循环往复,水就源源不绝跟过来,跑进干渴的田里。水车一头架到塘埂上,一头伸到水里,一般都要倾斜一定角度才能车到水。水车有手车的,还有脚踩的,脚踩的更有意思,一般好几个人扒在抬杆上,脚一齐用力往后蹬,转动轴承,在上面踩的人要跟得上节奏,否则很容易一脚踏空掉下来,小兔子带我试了几次,渐渐找到了感觉,我们把贵重的水请到田里,让水花欢快的奔涌。夕阳西下时,我们的牛也吃得饱饱的了,我们牵着牛鼻子走在塘埂上走在夕光里,塘水映着牛、人、天空、飞鸟和白云的倒影,塘就变成了一个静态的镜框,我们便走成一幅移动的画卷。更多的水渲染了水,更多的水稠密了水。水在水里堆成了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变化多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年龄让你看到它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光芒。锅底塘是小兔子唯一不敢下去玩水的塘,锅底塘顾名字义像锅底一样陡滑。小兔子的二伯伯就是在这口塘里扯喂猪吃的新鲜荷子被水淹鬼揪住不放淹死的。小兔子一到锅底塘就露出胆怯。我不怕,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因为泳技不错,报名参加了全公社组织的游泳比赛,还拿到了小学组的名次,奖品是一只那个时代流行的军人背的绿书包和一条印字毛巾。这让我常常敢在小兔子面前逞能。锅底塘里的水也随我骄傲着,水花溅起的光芒刺痛了小兔子的眼睛。

5.

风把季节吹来,水把岁月流走。风把许多人事越吹越远,水却永远在近处在眼前把许多人事越淌越清晰。是水这条路,让我在上面走得跌跌撞撞,留下了一路成长的深深浅浅的脚印;是水这张白纸让我在上面写下了歪歪斜斜不可磨灭的少年记忆;是水这面琴让我弹奏了一支年少无知却曼妙无比的乐曲。一次次与水的搏击相拥再搏击再相拥中我与水融在了一起捆在了一块,有过欢乐,有过泪水,有过开心,有过痛苦。是伙伴,是知音,也是仇敌。我把年华涂上细密的隐纹交给水,用身体的印章铺天盖地盖在家乡水上,透凉慢薄的日子在粗砺的大水中奔走,死亡的气息随之而来,挥之不去,是谁陡然扼住了你的咽喉。

四口塘中的沙塘在屋后面的山坡下,这里地势高,视野开阔,塘水很深但没有锅底塘陡峭,塘后有一片竹林,竹林边上又有一片沙地,沙地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沙子堆积成的,夏天竹林里可以避荫,沙地踩在上面细软而舒服,所以小兔子喜欢带我到沙塘来玩水,常常是在水里呆一阵子在竹林里躺一阵子在沙地里踩一阵子。在这里能看到我们家的屋顶和升起的炊烟,也能看到田埂上走来走去的人影,有时为了防大人看到我们下水洗澡,我们轮流放哨,老远只要看到有熟悉的身影,就快速地爬上来钻进竹林里。小兔子淹死那天,我们先在沙地里来回走,在沙地上留下许多脚印,突然我们看见一只灰兔子蹿出来,往山上跑,沙塘到山顶中间是一大片坡地,坡地里全部种着山芋,山芋藤子绿油油的一片,那时由于开荒种地,草木都被砍了当柴烧,兔子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多,平时很难看到兔子的踪迹,小兔子虽然叫着兔子的小名,也是很少见过真兔子。我们蹍兔子屁股追,想抓住它,但兔子比我们机灵,一会就隐没在山芋藤子之间,我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山芋地里,正好山芋已成熟,沙质地里的山芋又好掏,我们扒开土,一个人掏了一根山芋,然后回到塘边洗了洗就啃起来,我后来一直回放那天的经历,一直奇怪怎么会有一只兔子让我们蹍。

6.

那天天气出奇的闷热,沙塘像是被四面墙壁围起来了,蝉在树梢拼命地叫,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四野静极了,我和小兔子吃完山芋又钻到竹林里躺了一会,出来时就看到了那只要命的无主的禾桶,游荡在塘边。由于我和小兔子有过坐禾桶渡塘的美妙体验,我们俩欢欣地将禾桶推到了塘中,一只水牛也在塘中避暑,这是一只自由的水牛,牛绳绕在牛角上。我们一会儿骑水牛一会儿扒禾桶,禾桶有半人高,手能扒到禾桶的边沿,但若没有大人把你抱起来或者托一把是很难翻进禾桶里的,坐到禾桶里那种悠然让我开动脑筋,一会儿我就想到了办法,若是人站在牛身上再翻到禾桶里就很容易,我给小兔子讲了办法并率先试验,我先骑到牛背上,这对于我们这些放牛娃并不难,难的是从牛背上站起来,牛在水里,牛背上很滑,但我的平衡术练得很好,手扒住禾桶一用劲,蹭的一下腰部就搭上禾桶沿,一只腿再用力一抬,人就翻进了禾桶,我进了禾桶后夸张地伸开四肢,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小兔子当然不服气,他个子比我高,他要从牛背上翻进来应该比我容易,但他要超过我,他骑上牛背后,两只脚直接踩在牛角上,他想从牛头上跳上来,可就在站起来的一刹那,牛头不能承重甩了一下,扑通一声,小兔子头上脚下跌入水中。

水面开出了一朵水花,水的阵脚大乱,四处溅逃,但很快它们就稳住了防线,水合拢了溃口,把水面封锁得严密合缝。水缩回了到母体,不向外界透出一点消息。

我常常想水塘是不是就是一块山芋地,我们把头埋在水里就像把自已的小身体种在泥土里,一拔出来,就有一个洞。不同的是山芋地里的洞没有东西填就空着,而水塘很快用水填满我们身体留下的洞。但小兔子从水里被大人拔出来,我看到他身体留下的窟窿没有被水填满,其实是无数的水要奋不顾身去填,而我硬拉着它们不让它们填进去,那个窟窿里住了一个灵魂,我不允许它们去侵扰。水里有房子,有门有窗户,有干净的世界。水下的门也应该有一把锁,水下的人住久了就忘了水上面人的牵挂,不知什么时候就偷偷锁门出游,钥匙也丢掉不要了。多年后锁上了锈,钥匙也上了锈,我闻到的水都透着酸味,苦味,霉味,腐烂味。

现在叫杨塘的村庄早已面目全非,四口塘全部填平,有的变成了广场,有的变成了一座高楼的地基,沙塘被填成了一所新学校的操场。四口塘装模作样,收起了它的一个个血窟窿,不再扑通扑通喊痛,像看不到的三爹爹那张苍白的挂满泪水的脸,像看不到水面上的一些无法抹平的波纹。

水在水中老去,水在水中苍茫。水隐匿了一个少年生命的悲喜。

当我们生命之火烙痛了水的骨骼,水也有无言的沉寂。

(发表于2021年第1期《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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