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门前屋后地角村头一年四季到处都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一朵朵,一枝枝,一丛丛,一簇簇,比如木槿,槐花,泡桐花,栀子,金银花,喇叭花,不仅好看不仅馨香不仅蝶飞蜂舞,也是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与我的成长气息相通,有些花儿还与我生命相连,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它们鲜艳绽放,弧光一闪,照亮我的彷徨,溶入我的血脉。喇叭花就是这样的一种花,我特别喜欢。
喇叭花生命力极旺盛,它不挑剔生存环境,篱边,野地,石头丛里,只要有一块沙土就能扎根,就能开花。它的花的颜色最是多样,蓝色、白色、紫黑色、淡红色,但它的花期很短,朝开夕谢!但越是短暂越开得精彩。我最喜欢开蓝色花朵的那种喇叭花,蓝色的边沿,往内透着微红,像天空,像大海,更像母亲的眼神,蓝得纯粹,蓝得通透,蓝得深邃。
我上初中时母亲得了病,腹胀不通便。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舍不得化钱到医院里去治疗,就找些民间土方子医治,其中有一土方子就是喝牵牛子熬的药,她在菜园的篱笆边栽了一些喇叭花,喇叭花在秋冬凋谢后结的籽就是牵牛子。后来我查资料知道牵牛子可以泻水通便。但味道又苦又难闻。看着母亲日日吞服时皱着的眉头,又难过又无奈。我在心里默默立誓,一定要发奋读书,那时已回复了中高考,只要争气,考取了就可以分配工作,端上铁饭碗,就可以拿钱给母亲治病。
可是初中毕业那年第一次中考成绩下来,我离中专分数线差了十多分。要么回家学门手艺,挣钱养家糊口,要么再补习一年。拿到成绩单的那天,我从没有过的自责和灰心丧气。我一个人躲在菜园地的篱笆边,仰面朝天的躺着,躺了整整一天。想着母亲的病,想着自己的不努力,泪水打湿了衣衫。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那一朵朵小喇叭花从篱笆上伸过来淡蓝的笑脸,那么好看,那么亲热,它们不断向我移动,一阵清风过来,它们凑近我的脸摇曳,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凝视一朵花的亲近,我看到了一朵淡蓝的火焰,一朵淡蓝的星空,一朵淡蓝的梦。我的心安静了下来,我暗暗的下定了决心,我要复习重考。父母亲没有责怪我考得不好,而是咬紧牙关让我复习。一年之后我考入师范,可母亲的病因久拖不治,转为癌症。毕业那年春末,喇叭花还未开之时,母亲离我们而去,悲伤涌上心头,我的泪水打湿了风中的喇叭花藤。母亲没有安葬,而是停厝在菜园地一角。第二年秋天高龄的奶奶去逝,父亲也许是为了省钱,决定将奶奶和母亲一道安葬到我们家的柴山上。我从教书的江南赶回,看到菜园地的篱笆上迎风盛开的喇叭花,幽蓝的色彩,印到我心底里悲伤的色调上,更加的凄怆。一只只小喇叭替我奏响了一支送别的曲子,秋风中,哀悼的乐曲跑得很远,无言着大地。
光阴荏苒,岁月如风而过。我从江南调回家乡,取妻生子,东奔西走,转眼人到中年。父母亲去逝后,回家渐少。家中的菜园地也因无人过问早变了模样,父母亲在世时将菜园地围得四四方方的半人高的篱笆墙被牛畜踩出几个豁口,前几年回来,还能看到一些喇叭花藤缠在仅存一半的篱笆上,秋天还有一些喇叭花寂寞的盛开,似是一种怀念和坚守。
今年国庆期间下了几天雨,经过这久违的雨水的清洗和滋润,天一晴,立即就有了秋高气爽的感觉,神情为之一振。一些秋花也就在这秋光朗朗的映照下,递次开出好看的花朵来。天朗气清,我突然想回家看看,现在从小城开车到老家只须十来分钟。家乡这些年变化很大,新的镇政府大楼从老街移出来,就座落在我家门前,我们村庄也被规划成镇务新区。村里一年一个样,每次回来都被变化惊呆。我下车后没有进门就直奔屋后小山边的菜园地。以前通向菜园地的小路早已消逝,屋后的山包和池塘都被填平了,正在兴建一所镇中学。我从另一条路绕到后山边,还好,菜园地还在,只是不见了篱笆墙的影子,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故园早已荒芜。我走到曾躺着看喇叭花的地方,风中似闻到一些熟悉的声音和气息,我默立了许久。
菜园地里没有找到一只喇叭花的身影,我有些失望,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地对面的村庄。我的家的位置是下庄,叫杨塘,这里是上庄,叫方垧。这里有一位比我父母还长一辈的老奶奶,过去对我父母和我都很好,见到我老远就叫着我的小名,很是亲切。我进到她家里坐,家里破旧,但很干净。她因为老伴死得早,一个儿子得癌症去世后,一直与孙子相依为命。孙子长大后在城里买了房子,老人却不愿远离故土,非要住在老屋里。前些年村里给她办了低保,还定期给她体检。我坐下来与她聊了几句家长,她就叹惜道:“你那苦命的老娘,没有福气。要是活到现在看到你这么出息,睡着都笑醒了。托共产党的福,我现在吃喝不愁,前几天村里还专门让我们老年人去体检。”她拿出体检表,我一看,所有指标都比较正常,这让我很是安慰。我问这儿可找到喇叭花,我说我家菜园地里的喇叭花全没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老人神色一暗,她叫了声我的小名,然后说道:“你不知道当年你妈喝药那个苦啊。她喝喝倒倒,倒倒喝喝,我都看在眼里,就为这个,我在屋后栽了几棵。”
她带我出门,指了指屋后的一处坡地,我就看到了一片喇叭花,星星点点地缀在野草之间,正开着蓝色的花朵,在秋风中,它们把头伸出草丛随风摇摆,在那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绽放着,仿佛在应和着秋风的乐曲翩翩起舞,又像是用自己的小嘴吹着喇叭。
此刻,我仿佛变成了那只小喇叭,吹响了对母亲和逝去亲人们的思念,吹奏着一曲惆怅绵长的秋的乐章。我看到这些花朵就像看到了母亲弯腰拔菜前忍痛的笑容,或是母亲从菜地里拎着一竹篓子菜出来时突然间看到我走过来帮忙时的那份眼神。心头再次洒下一缕阳光,酸楚且温暖。
(发表于2018年3月《内蒙古林业》、2019年12期《华夏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