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宏明
拆迁向阳街,安置西月城。
当西门向阳街出现新的更新过街标语,没几天,几个上门劝导的人手拿铅桶和字刷从西门入口进去一直往西走,沿河边,也就是原来与红草湖达界的古老护城河,沿河内岸外扩十米,凡是所在范围内的所有房屋一律画上“拆”字。
赵大文居住西门向阳街,他一早起来摆摊时,看到自家墙上有了“拆”字,脸上立刻就像电视机荧光屏一样红一阵白一阵地变化着。他想,墙上有了“拆”字,就预示着他将要同其他拆迁户一样,打起铺盖滚蛋,永远离开西门向阳街了。
几十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现在要离开西门向阳街,赵大文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拆迁工作开始时,赵大文没有当真,也没有听进劝导员的话,就在登记簿上按了手印。想不到,就是这么快,说开始就开始了,街巷里一片嘈杂,巷口处有胸前挂喇叭的人在喊话,赵大文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唯一能听清的就是“拆迁期限还有三天”。
第三天一大早,一辆辆推土机进入巷口,随着一声马达声的增强,哗啦一声,远处的房屋就豁出一个大缺口。
赵大文探头一看,不禁腿就摇晃起来,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主动跑去对拆迁人员说,“我家是守法经营户,也是五好家庭户,我家门前贴过最清洁,家里墙上至今还贴有五张奖状呢!”拆迁人明知赵大文的话与他们的工作是毫无相干的,但还是能听出赵大文要说话的另一层意思,就问:“老伯,您究竟要对我们说什么?就照直说吧!”赵大文楞了半天,然后说:“你们再宽限我两天吧!我叫我女儿女婿们来帮忙”。赵大文一副诚恳的样子,拆迁的人就答应说:“好吧,就按您说的办”。
拆迁人走后,赵大文回家打过招呼就上路了。
赵大文本不是向阳街的人,他家住红草滩边,是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赵大文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不能像村里小伙伴们来来回回去上学放学,他只能借红草滩成天手握羊鞭赶羊放羊。赵大文不悔,他说他每天不饿肚子就行了。其实,赵大文对別的孩子上学心里也还是痒痒的呢!要不然,有一年贴门对的时候,他跟母亲上街,见到摊铺上的老人现场给人写对联,赵大文看得发痴,亲眼看老人连撕了三副对联后,老人气得就将不拢毛的秃笔和撕坏的纸摔了,赵大文一弯腰抓起一口气跑回家,以后,他就照纸上的字攒缸里的水一日三餐地千遍万画地练起来了。
第二年春节,赵大文就能写对联了,贴对联时,只是将一幅“六畜平安”与“姜太公在此万事无忌”的条幅给贴错位了,“六畜平安”该贴在羊圈上,他贴到锅灶上,而且也贴倒了,识字的人见了笑痛了腰,不识字的人也跟着笑弯了腰。这并没有影响和改变赵大文练字的初衷,也没有动摇他以后持之以恒的决心。
红草滩放绿了,赵大文就去放羊,红草滩枯萎了,赵大文就去打柴。赵大文全家的生活就靠这两季的勤劳。
这年,羊群在嫩绿无际的红草滩上埋头吃草,赵大文悠闲地躺在滩坡上晒太阳,春阳暖人又倦人,赵大文正在瞌睡时,羊群竟挤出一个异样的颜色在晃动,赵大文眨了眨眼,羊屁股后面就移出个穿小花格衣裳的小女孩来。
赵大文放羊也不过将羊往红草滩上一赶,恁大的草滩茂盛的青草,羊群就像吹气泡似的很快就吃圆了肚子。羊吃饱了也就睡了。赵大文就可以到处溜达了,有时也能逮串螃蟹或捉条白鲢回家解馋。这次赵大文溜达回来时,远远就听见有哭泣声,走近了,才知道是那小女孩的声音。原来,小女孩是来割草的,她将满篮的草倒地上被赵大文醒来的羊吃了,小女孩回不得家了,小女孩告诉赵大文就带着哭声走了。赵大文望着小女孩的背影猛地打了个激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就神使鬼差地跟着小女孩,一直看准了小女孩家的门头才回来。
赵大文回来不回家也不吃饭,顶着晌午的烈日拼命拔草,然后,捆扎码好又寻原路回去·····
有一次,赵大文的羊跑过了红草滩吃了农民的玉米,小女孩急忙跑去把羊赶了,赵大文就挨近小女孩问:“你割草喂猪喂羊还是喂牛?”
“喂羊”
“你家也养羊?”
“嗯!”
“怎么不赶来一块放?”
“怕赶来不归家”
“嗨!赶来吧!不归家,我帮你赶”
小女孩不吱声,只是笑着走了。
没过两天,小女孩真的把羊赶来了。赵大文的羊和小女孩的羊就跟赵大文和小女孩一样的投缘,羊合群了,赵大文和小女孩就好上了。赵大文外出溜达,羊由小女孩管着呢!
一转眼,小女孩到了害羞的年龄了,小女孩跟赵大文说话老是会脸红,这一天,赵大文到处乱跑,红草滩边一个浑浊的水池里有草动和鱼粪在漂摇,赵大文断定能逮条大的,就叫小女孩来帮忙,小女孩也乐意,前天,小女孩就亲眼看赵大文逮过几条大白鲢,小女孩按照赵大文的指使,下到齐腰深的水中,赵大文就抡起木棒使劲扑打,水面扬起的水花雨点一样落在赵大文和小女孩身上,谁也没有想到这时水里突然就涌起股水浪直冲向小女孩,小女孩摇晃了几下没稳住身子,倒下了。
赵大文从水里将小女孩报上岸,小女孩不断咳嗽和反胃,憋出一脸的眼泪,小女孩睁开眼睛就从赵大文的怀里跳下来,她看湿透的衣服透明的啥也遮不住,露出高挺的胸就跟没穿衣服一样明摆着,小女孩一下脸红了。小女孩一转身跑到一棵没过头顶的枝叶繁茂的小刺槐树后面,小女孩脱光了身子,使劲给衣服拧水,换好了衣服,他们就开始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赵大文问,
“村香”。
“家住哪里?”赵大文又问,
“西门向阳街”。
······
一问一答很随和,村香告诉赵大文她唯一亲人就是哥嫂了,赵大文也告诉村香他唯一亲人就是母亲,真是两个特殊的家庭,一对特殊的人物身世啊!
这天中午,赵大文叫村香一块去他家吃饭,村香没有犹豫······
一间茅草屋就是一家单门独户,孤零零的立在红草滩的边上,屋内就跟刚下过雨泥泞的室外地面一样潮湿不堪。村香还是迈进了门槛,家里床上躺着一位瘦黄的老妇人,大概就是赵大文的母亲了。老妇人见村香的到来,先是一惊,后就微笑着脸用力撑起身子去拿瓢往锅里放水,留给村香看的是很乐意的表情。
以后,村香就是这间小屋的常客了。
这年冬天的雪特别的厚,老妇人多年的风湿病急性发作了,是村香陪赵大文送的终,也是赵大文和村香一把泪水一把泥土安的葬。事后,这里有个风俗规矩,死者的婚龄子女都要在孝日里结婚,否则,就要相隔三年。村香深谙民理,她就把这件事跟哥嫂说了,哥嫂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把西门向阳街一间祖上留下的门面房送给了村香,村香就去告诉赵大文,赵大文就抛了红草滩边的茅草屋到向阳街入洞房了。
要说向阳街有多大,有人曾面对面打过赌,其中,一个壮汉掏出“家伙”试了,街头走到街尾还“哗哗哗”地没尿完呢!
赵大文来到向阳街第一天,就挖土和泥在进门对面的墙壁两端垒了两个土炕,然后搭上一块门板就支成了烧香恭菩萨的“老爷柜”,有了“老爷柜”便能证明家里有堂屋了,有堂屋就是有家庭的人了,赵大文成家了。
街上的门面房只能做买卖不能像红草滩边的茅草屋能砌羊圈能养羊。赵大文到向阳街住了段时间,没有做生意买卖,也没有养羊放羊。村香正愁着呢!这一天,赵大文没有喝酒却讲了“醉”话,他说他要在向阳街摆个“字摊”。村香听了好几遍还是不明白,就问了句“摆字摊?”赵大文很肯定地说:“嗯!摆字摊”。村香问他:“就向万寿街上的王老先生的字摊”,赵大文点点头说:“是的”。村香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摆吧!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临近年底,赵大文真的搬张桌子出来,又放上一张凳子,往上一坐就像对学生的老师讲台一样面对赶集的过往行人。他将几副事前写好的对联挂在身后墙上作为样品,用来招揽顾客,一阵风过后,对联刮得哗哗直响。没生意上门,赵大文又似乎经不住寂寞,就手痒痒地在露天桌上又练起字来了,一张一张地写,一笔一笔地练,十分地认真。也许是写酸了手腕吧!他搁下笔将两臂弯曲在胸前双手对口伸进袖筒里,闲坐着,很指望能等个顾客上门,那怕是个欣赏者也好,可是,很令他失望。
多事的风总是把带字的纸刮出响声,有一张就被刮到大街上,他正去捡,却被一个来人拾了,来人是位老人,满头银发,方形脸,胖胖的身子罩件合体西装显得庄重而笃诚,给人崇敬的感觉。他拾起纸联看了看,然后说:
“字是你写的?”
“是的”。
“好!照原样,再写10副,我明天来取”。还没有等赵大文点头,老人丢下订金就走了。
第二天到了中午,也没人来取对联,赵大文不住地东张西望,他总是相信老人会来的。太阳落山时,赵大文开始原地转圈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都讲好的,怎就不来的呢?”一辆黑色的轿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在赵大文的摊前停下,车门探出个头,赵大文一眼看出就是昨天的那位老人,老人下了车不讨价还价,付上余款,取了联回头又上车走了。
万寿街上王老先生的字摊挤的热闹,王老先生现场临摹,顾客排长队购买,大冷天,王老先生的头上却缕缕冒着热气,他拿一脸的笑意和一刻不停的动作迎合着每一个顾客,谁也没想到来了一辆黑色轿车,从车里走出一位老人,竟然径直向王老先生的字摊挤过来,顾客中就有人喊:“有人插队”老人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摆摆手说:“我不插队,我是来向王老先生说几句话的”,王老先生听到说话声就抬起头,一看是文联主席老李,便丢下手头的活迎上来说“李主席,您也······”
王老先生与李主席握过手,李主席轻声对王老先生说:“你带过徒?”王老先生摇头说:“没有哇!”李主席说:“那你当初说的话还算数吗?”王老先生低头沉默一会,心想:“坏了,李主席一定是问我十年前我亲口说的那句狂话。”王老先生曾当着众多顾客和李主席的面说过这样的话,在城里,谁的字能压倒我王老先生,我拜他为师,从此退出书坛隐姓埋名。出口的话如泼出的水是收不回来的,王老先生又想:“话已出口还收他干吗?”他抬起头对李主席说:“我说的话仍能算数”。李主席就转身回车里取出两副对联给王老先生看,王老先生看着看着,脸色就开始变化了,李主席说:“想见这个人吗?”王老先生点点头,就回过身对字摊上吵吵闹闹的顾客打着招呼说他有事出去一下,然后,就随李主席上了车。
赵大文的字摊只有样品在飘摇,没有买对联的顾客,赵大文狗一样守着清冷的摊子发呆,他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又来了,生怕自己算错了账或写错了对联,就紧忙站起来迎接,车上两位老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刚才交钱取对联的那位,还有一位赵大文不认得,来人走近赵大文字摊,赵大文认识的那位老头指着样品上的一张“天地国亲师”的对联,对赵大文说:“伙计,你能现在写出一联吗?”赵大文点头说:“能”。说着他就铺纸展笔地写起来了,写到“天地国”三个字时,那位赵大文不认识的老人就倒下了,赵大文认识的这位老人急忙跑过了连声喊着:“王老先生、王老先生······”
赵大文一看也慌张地放下笔,帮着将脸色苍白的王老先生扶上车开走了。
不知怎的,以后,赵大文写字摊的生意渐渐地火爆起来了。
赵大文有两个女儿,都绵羊似的顺从听话,逢年过节,赵大文不给她们煮顿好饭也不给她们添件衣服,女儿们却从不跟他顶嘴,赵大文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是穷兮兮的样子,赵大文很节省,平时结余的零头碎票因没地方存放,他随手往“老爷柜”左边顶头的土炕里一塞,这样的存钱方式赵大文渐渐形成了习惯。
赵大文的女儿都十几岁了,还单衣穿得漏肉,棉衣穿得露絮,赵大文也从没想要跟她们做件新衣。有一年,媒婆上门做媒,要为赵大文的两个女儿提亲,你猜赵大文这么说,他说女儿我留着招上门女婿呢,吓得两个女儿不知要留谁?就连夜一起逃奔了。不知多少年以后,才给赵大文俏来消息说她们都已成家,也有孩子了。女儿们走后,母亲村香就老是生病。
赵大文总算将女儿们找回来了,回来的还有两个女婿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女儿们一回家就给赵大文唱了“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个水······”那首歌,意思告诉赵大文,这个家还是老样子,除了房子破了,人老了,其它都是涛声依旧。帮忙搬家的女儿看着床上躺着生病的母亲,就像学生作文跑题一样,回来不搬家,倒是先将母亲送医院了。
女儿们回娘家,就跟举家自费旅游一样,路费,住宿,伙食一律自理,没要赵大文负担一分钱。
赵大文终于叮叮当当弄出响声了,门外堆放着一片杂乱。在拆迁屋内最后一个固定物“老爷柜”时,大女儿不禁大叫了一声,其他人涌来看了,也都楞了,柜炕里就像逼怕了的灰老鼠似的东西一动不动地卧了大半炕,大女儿插进手去,立即就有一股黑乎乎的雾灰和霉气味上扬起来,大女儿歪头让过气味,说:“呃呀!全是一卷卷零碎面币都霉了。”然后,她抓起一把,锅巴似的纸币脆得不起手一捏就碎。
赵大文只是小心翼翼地埋头搬运他的家什,女儿们的议论和惊讶对他没有产生半点新引力和兴趣,大女儿告诉他,说柜炕里有钱,还不少呢!赵大文身也不转一下说:“能有多少钱,那只是我平时放些零钱碎票,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赵大文不重视,最后,只能决定还是交给银行处理。大女儿被推举为代表,全权负责联系和处理此事。
属农行系统的一个门店接待了大女儿,并且对大女儿的叙说很感兴趣,大女儿走后,门店就派来柜台里的两位有丰富经验的女工作人员,她们毕竟是通过正规培训的啊!看过现场就开始工作了,她们是带口罩工作的,对毛票按面额一张一张地检,纷乱的面钞很快就能在他们手中分门别类地区分开来,然后打捆包扎码的方方正正,等到正式清点和通报结果时,8个小时已经过去了,结果表明,赵大文柜炕里有好大一笔现金,不过有的已经霉烂变质,彻底报废了。
赵大文手头有了现金,女儿女婿在热烈地商讨着,有说给他买套小间的房子;有说给他租套长期住房,余钱存银行,留着慢慢用;还有的说,干脆钱归两个女儿,然后,一个女儿赡养一个老人······你一言他一语很是热闹了一阵,说了半天,还是没有确定一个结果,最后,由大女儿请示赵大文,赵大文嗯嗯地答应着,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只顾说话,不知什么时候,是谁偶尔提到了母亲,这才使女儿女婿们想起生病的母亲还在医院里,于是,大家就一窝蜂似的向医院涌去。
赵大文的家全部拆迁了,母亲和赵大文移住到一个新建的房子里,这是母亲参与女儿女婿们共同商买下来的一套安置住房。
女儿女婿临走前,为母亲和赵大文办理了拆迁安置手续,安置房在西月城,赵大文搬进新居,住了一段时间,这一天,他忍不住又搬张桌在和凳子出来,摆在西月城楼下,嘴里还重复地念着向阳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