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夙 愿

简宏明

就这样, 杨强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不久, 杨强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渐渐地混沌不清了。期间, 人们四处寻找过他, 他就那样像一种潮湿, 像一种悬疑, 慢慢地被挥发和被搁置了。

三年前, 杨强分管的村办厂垮了。那天, 领不到工资的员工把杨强围住了。看着气势汹汹的员工, 杨强连连说:“人不死, 债不烂, 我给你们打条子好不好?”

“白条能买米下锅吗?”有人不买杨强的账, 大声地质疑和嘲讽, 于是, 一大帮子人跟在后面附和:“对, 不要听姓杨的忽悠!”

“不给钱就砸他家锅。”

“扒他衣服!”

“哈哈……”

见杨强不能脱身, 老支书跑来了。他抓起杨强的手, 然后举过自己的头顶说:“……大家相信我, 我愿做杨强的担保人。”听老支书这么说, 再看看老支书那张刚毅的脸, 满眼的诚恳和坚定, 人们平静下来了。

在老书记的担保下, 杨强打了8万元白条。

看着拿着欠条, 一脸沮丧的工人, 杨强一字一顿地说:“给我一年的时间, 请你们相信我!”

就在那天晚上, 杨强不见了。

老支书听说杨强不见了, 就去问杨强妻子吴梅, 吴梅说:“我已找了好多地方也没找到, 手机也关机, 不知到哪去了。”说着, 吴梅就哭起来了。老支书安慰吴梅说:“杨强是个稳当人, 还是党员呢, 你放心, 不会做傻事的。”

杨强失踪了, 吴梅发现, 隔三差五就有人去找老支书, 吴梅一打听, 原来是要钱的。同时, 外面的传言都出来了, 说杨强携款逃跑了, 还有人说, 杨强因为怕还不起钱, 死在外面了。

一年这是个传言。

两年还是个传言。

可是到了第三年, 吴梅绝望了, 她相信丈夫真的不在人间了, 否则, 绝不会这么狠心不给自己来个电话。

这天, 万念俱灰的吴梅突然收到一张8万元的汇款单, 吴梅感到很蹊跷, 她实在想不到会是谁给自己汇款来, 这时, 吴梅见汇款单上写着丈夫的名字, 她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接着, 她一边流着眼泪, 一边向老支书家跑去。

在老支书家, 当吴梅把汇款单拿出来时, 老支书也十分吃惊和惊喜, 他连连说:“这个兔崽子, 这个兔崽子啊!”嘴上这么说着, 手却抖个不停。

老支书写了一封信要吴梅按汇款单地址寄给杨强。此时, 吴梅特别想进城看杨强, 她多么想投到杨强的怀里痛哭一场啊!

这些年来, 为了杨强, 吴梅确实受了很多委屈, 特别是杨强刚出走时的那一阵, 许多人拿着白条去找担保人老支书要钱, 没看到这一幕, 吴梅的心都十分难受, 而在村庄上, 一见到那些有着丈夫白条的人, 吴梅脸就红, 连路都走不好了!

此时,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带着那封信, 连夜进了城。

上午, 杨强正在办公室看图纸, 有人说外面有人找, 杨强出门一看, 又惊又喜, 来的人原来是妻子吴梅。看着吴梅憔悴的样子, 杨强的心里一阵酸楚, 眼泪禁不住第就流下来了, 他一下抱住妻子, 俩人痛哭了一场。

杨强把自己突然失踪的原因和经过告诉了吴梅。

那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 杨强站在毫无声息的工厂面前, 心里十分难受, 此时, 那些讨债的员工看自己的眼神、嘲讽自己的声音、开出去的一张张白条, 还有老支书为了自己所做的承诺蜂拥而至。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 感觉到了一个人尊严的可贵。

显然, 在这片土地上, 他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为了那些白条, 为了让老支书, 为了老婆, 他决定离开。

这么想着, 他向离家不远的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走去。就在他上了公路不久, 一辆汽车从远而近, 杨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 心一狠, 一个健步扒上了车。

躺在摇摇晃晃的车里, 杨强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当年, 杨强是村里唯一考取大学的后生, 可是到了第三学年, 他生病了, 只好休学在家。那是个大集体年代, 杨强的父亲是个瘸子, 母亲身体也非常不好, 全家非常困难, 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由于没钱买药, 杨强病得像只猴。老支书知道后, 就去找刚创办的村办厂厂长, 厂长二话没说就给了杨强200元钱, 用这200元钱, 杨强才治好自己的病。治好了杨强的身体, 老支书又考虑如何帮衬杨强的家。他找到在厂里的一个做业务员的小王, 请小王带着杨强在外跑跑。小王满口答应, 接着, 几趟北京跑下来, 杨强赚了一些钱, 就是靠着这个钱, 杨强又回到了学校。

杨强毕业后, 被分配在一所地级市中学教书。但是, 杨强对业务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 他通过办理“停薪保职”手续, 回到家乡做起了产品业务员。

在做产品业务员期间, 杨强的业务做得非常好。第二年秋天, 村办厂厂长被提拔到乡里任工办主任了。老支书便力挺杨强当厂长。于是, 杨强带着既忐忑不安又壮怀激烈的心情走马上任了。

但是, 厂子进入21世纪后, 遇到了市场经济的多次来袭, 而给他致命一击的是一个叫程伦的人。

程伦是厂里的业务员, 成天牛皮哄哄的, 那天, 他找到杨强, 拍着胸脯说, 他在河南一家大公司签订了一笔大业务, 货到后百分之百付款。正在为厂子的生产经营愁钱的杨强立刻兴奋起来, 他连夜为程伦组织车队, 安排货源, 当拉着货物的车队从村里迤逦而出, 杨强的心跳个不停, ———那就是他的希望啊!

货走一星期后, 程伦从河南来电话了, 说货到了, 但是钱没有拿到手。杨强听程伦这么说, 当时就懵了。

不久, 程伦回来了, 他见到杨强就诉起苦来, 他说:“狗日的骗子鬼呢!说好的货到付款, 等我们货到后, 他们先不提付款, 却连拖带拽叫我和司机们先吃饭, 接着找来几个小姐, 又是陪我们吃饭, 又陪我们唱歌的。等从歌舞厅出来, 我发现车上的货早被卸光了。我立刻打电话给他们老板, 但关机了, 等我再找那几个陪我吃饭的人, 一个都不见了。我忙打110报警, 警察带我到工商局一查才知道, 原来, 这个公司根本就没有登记过, 是个黑头户。”说到这, 程伦苦着脸说:“杨总, 你看怎么办吧, 现在, 你跟我要钱没有, 要命还有一条。”

杨强知道, 程伦是光棍一条, 到哪儿跟他要钱去?

而之前, 由于国家在搞宏观调控, 银行抓紧收贷, 杨强刚咬着牙还了贷, 现在又遭了骗, 真是雪上加霜啊!正是在这种情况下, 杨强才宣告破产了。

这么想来想去的, 杨强在摇晃的车里渐渐就睡着了。等他再醒来, 已经在一个叫吴家渡的城市了。

杨强乘车子停下来后, 悄悄溜下了车。

杨强刚进城时, 第一件事就是满城找事糊口, 为此他碰了不少钉子, 用人单位不是说他不专业, 就是嫌他年龄大。

多次碰壁后, 站在雨中的大街上, 杨强感到自己还不如一条流浪狗。此时, 他连轻生的念头都有了, 而就在此时, 他想起了那些白条, 想起了老支书抓起自己的手向众人信誓旦旦的样子, 进而又想起了老支书说过的话:“一个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吃饭家伙, 到了困难时, 你就可以拿出来用。”

杨强小时候干过泥瓦匠活, 心中装过尺线和砖角, 于是他眼前一亮。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 四处寻找瓦匠活的杨强在一家建筑工地上, 找到了一个姓钱的老板。

憨厚朴实的形象, 创业被骗的经历, 对新工作的渴望以及当下的窘困一下子就引起了钱老板的同情, 他当即就表态留用杨强, 并安排他在楼层外围做砌墙工。

杨强在砌墙上有自己的一套, 过去他是因为砌烧砖墙出名的, 现在用墙砖砌墙了, 这对杨强来说就更容易了。

工作以来, 杨强砌的墙又快又好看, 一下子就让同行们对他刮目相看了。杨强还有一项本领, 那就是目测墙砖。一堵再复杂的墙, 只要他看一眼, 就能口算出准确的用砖数量。

这个本事显露出来后, 一下子就传到了钱老板那里, 爱才的钱老板如获至宝, 但是还有点疑惑。那天, 钱老板在工地上找到了杨强, 他指着一处拐角型墙壁, 要杨强口算出具体砖块, 杨强看了一眼很快就报出来了。钱老板让人一验, 一砖不差。

一个礼拜后, 杨强当上了工地上的核算员, 一年后, 杨强升到了公司部门经理的位置。

女为悦己者容, 士为知己者用!此后, 杨强在这个钱老板手下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来, 杨强最担心的就是那些拿有自己白条的人找妻子麻烦, 一想到这, 他往往浑身发抖。

除了觉得对不住妻子, 那就是老支书了, 老支书可是自己的担保人啊, 自己走了, 那些拿着白条的人会不会天天去缠老支书呢?此时, 面对怀里的妻子, 他问:“老支书还好吗?”

吴梅擦干眼泪说:“你把老支书的人都丢尽了。老支书来了。”

杨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放开吴梅, 睁大眼睛说:“在哪?你怎么不早说。”

吴梅笑了, 然后掏出一封信来, 她嗔怪地看了杨强一眼说:“看把你吓的, 看看吧, 老支书让我带给你的。”

杨强恍然大悟, 他忙拆开了信。

在信中, 杨强才知道, 自己走后, 老支书为自己担了多大的浪, 首先, 村党委中有人提出, 杨强的行为是为村党委抹黑, 应该做出清除处理, 老书记要求大家在这个时候, 要相信每个党员的底色, 为此, 老支书以村支部的名义, 把杨强列为了流动党员管理。同时, 是老支书劝阻了那些想到杨强家闹事的人, 老书记在信中说:“杨强, 这些年, 你留下白条的人, 没有一个人找过吴梅的麻烦, 相反, 许多人还经常去帮助吴梅, 因为他们相信, 你一定会回来, 一定会实现自己诺言的。你走时说, 给你一年时间, 一年过去了你没有回来, 大家仍然在等, 两年你没有回来, 大家还在等, 三年你没回来, 庄子上仍然没有一个人去找吴梅麻烦, 因为, 他们不愿意做那种乘人危难的人。我更相信你, 因为是我亲自介绍你入的党。今天, 看到这8万元, 我知道我没看错!兔崽子, 在外好好干吧, 为家乡增光。”

杨强热泪盈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梅说:“现在好了, 我们的白条还清了。这个钱老板这么信任你, 待遇又这么好, 你就在这干吧, 我也来陪你。”

杨强没有说话。

这个晚上, 杨强和妻子谈了很多, 从吴梅嘴里杨强知道, 现在家乡正在搞美好乡村建设, 附近的村庄都已经开始了, 但是他们村还没有动静。尽管政府给了搬迁和安置补贴, 但是因为村子里一直很穷, 大多数家庭拿不出这个钱, 为此, 老支书经常急得在村头乱转。

这一夜, 杨强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 大地刚露出熹微之色, 杨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跟妻子说:“吴梅, 我决定辞职回家。”

正在迷糊的吴梅一下子爬了起来, 她说:“你疯了。这些年, 你受了那么多苦, 被人骗, 被人误解, 厂子败了你又四处流浪, 现在好不容易熬出了头, 你又想回到那个穷地方, 你回去干什么?还想受二茬罪吗?再说, 那些白条都还清了, 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杨强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有再和妻子说些什么。

吴梅更知道丈夫的秉性, 也不再唠叨了。

第二天, 在钱老板办公室里, 杨强递上了一份辞职报告, 钱老板十分惊讶, 他苦笑着说:“我的杨大经理, 我待你不薄呀!你怎么突然想跟我唱这出戏?你如果嫌工资低, 我可以考虑。如果因为家庭, 把你老婆调到我们公司就可以了嘛!”“不不不”杨强摇着手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说着, 杨强就把自己怎么创业失败, 怎么逃离家乡, 老支书怎么原谅自己, 党组织怎么相信自己, 家乡人怎么宽允自己, 那些债主们怎么信任自己的过程一一跟钱老板说了。

钱老板听完杨强的话, 一摊双手, 开心地说:“现在好了, 你的白条都还完了, 你欠下的人情也都还了, 你可以安心在我这当你的经理了啊!”

杨强说:“是的, 我手中的白条还清了, 可是我心中白条却越来越多, 厂子倒了, 我拍拍屁股就跑了, 那些因为我失业的人没有恨我, 拿着我白条的人一直在原谅我, 相信着我, 宽容着我, 村党委没有抛弃我, 老支书为了我, 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 如今, 我富裕了, 可是家乡仍然很穷, 我想回去, 用我在城里积累的经验, 回报大家, 回报老支书, 和他们一起致富。8万元的白条好还, 可是这三年来, 大家对我的信任, 对我的恩情, 是我永远也还不完的白条啊。”

杨强在说话时, 钱老板一直在看着他, 而且眼睛越睁越大, 等杨强说完了, 钱老板说:“我真没看错人, 杨强, 一个能把别人对自己的信任, 对自己的恩情, 能把家乡的情当成白条的人是个真男人, 这样我就更不能让你走了。”

杨强对钱老板的感慨和决定十分纳闷。

这时, 钱老板说:“杨强你听我说, 现在, 农村正在推广新农村建设, 我们公司可以到你家乡去投资嘛!到时候用工问题你可以在家乡解决, 自己招, 自己培训, 怎么样?你这个白条, 我和你一起还好不好?”

杨强的眼睛湿润了, 他和钱老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