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简宏明

我无法忘记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父亲的言行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前行黑夜中的一座灯塔，始终照耀着他儿子前进的方向……

父亲生前是大队干部，那时叫大队长。他识字不多，据说，所识的字又都是靠外学来的，在开会讲话中常常遇到想不出的词，他就用“哪—哪—哪”来接茬。背地里的人就笑叫他“哪哪哪”大队长。至于别人的讥笑，他从不恼，其实，他多么想大大方方地念着稿子讲话啊，可他毕竟不是一个有文化干部。那时父亲的记忆力非常好的，他只要遇上写不出的字，常在小本上记一些符号代替，满篇拼拼凑凑不成文记着的东西，就他自己明白，别人谁也看不懂。至于符号的意思，他都能记得住，用时也能表达出来。我记得那时常有说书人下乡唱大古，通常说的都是《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榜》、征东正西、扫北平南这些英雄传奇，什么罗通罗成、岳飞岳云、孙猴子猪八戒、观音老母、玉皇大帝……等等。父亲对说书人非常地感兴趣，每次有说书人来，都是他帮着拉场子。大古书说完了，父亲凭着记录的戏段子，当时就能试着讲出来。那时，我们还傻乎乎地问过他，“观音老母和玉皇大帝的法术哪个大些”、“武松和鲁智深的武艺哪个强些”。对于我的问话，父亲的解释总是那么含糊其辞。有一年，大队小学来了一位老师是个下放知青，这位知青是个会写文章的人，父亲知道后，回来就对我们说，这下好了，你们要好好读书了，上面来了一位好老师，说他的文章都登报纸了，要我们好好地听他话，把书读好。过后，他就经常过问我们的作文课了，并喜欢看我的作文本了，对不认识的字就叫我教他，有时干脆就叫我将作文念给他听。以后，他就在信笺上学着写起来。有一次，我看到他在信笺上写下“刘家圩的刘奶奶”一行字，我想这大概就是一篇作文的题目吧，没想到这个题目竟然被他放了很长时间，后来几次撕了，撕了又写，写了又撕，最终还是撕了。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后来，我知道刘奶奶是解放战争期间，曾救过三名新四军伤兵，因为文革时的一场误会，刘奶奶成了受批判的自首分子。直到改革开放后，当年的伤兵又找回到了刘奶奶家，刘奶奶终得以平反。刘奶奶救人和受冤的事很感人。父亲写下的那个题目，一定是想把她写成文章。然而，父亲终究未能写成。

父亲出生在旧社会，怀在娘的肚里，他就没有父亲了，娘生下他，不到三岁，丢下他就改嫁了，后来，本家的二爷收养了他。

父亲是包干到户时去世的。那时，我们家承包十多亩耕地，父亲教会我犁田耙地选粮播种等许多农田杂活。我家的那头耕牛帮了我的大忙，它不仅耕地十分卖力，放牧时总是埋头吃草，很少偷吃田地里的庄稼。这样，我就可以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心地看书，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书，说心里话，我很感激它。后来，渐渐地农村普及了机械化，机械化效率高，农田作业很快，农闲的日子多了，我与伙伴们一样，卷起铺盖成了一家企业的打工仔。闲暇时间，我依然没有忘记读书，因为“刘家圩的刘奶奶”总是在我脑海里闪现。

我尝到读书的甜头，也吃过读书的苦头。在企业里，后来，同伴们一个个都找借口离开，我却因为厂里有个内部图书室，那里有许多藏书，我不顾他们的劝说，一门心事地坚守着，一直到了没拿完工资却叫走人时，我才恍然知道企业已经倒闭了，并且连老板都找不到了……那一年，也正是我两年函授结业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年秋季，我竟然接到北京一所著名文学院寄来的正式入学通知，那是我参加函授学习的学院寄来的（他们认为我符合入学脱产学习的条件）。我有幸获得了入学学习资格，在学校通过了正规系统的学习，并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将刘奶奶的事迹终于写成了小说《1948年的往事》发表了。后来，这篇小说又收集到小说集《高岗地》一书。

忆起父亲，我真的感到对不住他，他对我的付出真是太多了，尤其是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他为了能省下更多的时间让我看书，很多事他都不要我去做，自己却默默承担着，有时连打开水都是他争着去，吃饭时，他总是提前把饭打来等着我，他故意说他的身体需要锻炼，其实，父亲很理解我，他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呀！尽管当时我很感动，可后来想起来，我很伤心。伤心过后又是后悔，因为他当时毕竟还是个病人呀。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唯一能报答他的，就是我写出了《刘家圩的刘奶奶》，还有一本不算理想的《高岗地》一书，我真的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惭愧，在这历史长河中，这么多年仅是“一瞬时间”，而在个人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一瞬时间”里，为了实现这点小小的心愿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高岗地》出版后的一天，我带着这本新书来到父亲坟前，面对荒草萋萋却被风刮得呼呼着响的坟头，伫立片刻，然后跪了下去，无声地从包里掏出书，对父亲说：“父亲，我给您送书来了”说着，我将书全部撕下，然后，一页一页地点燃，边烧边说：“您看吧，父亲，以下的书，我还在写，等写成了，我再送来给您看，您等着吧！……”话没说完，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父亲是我心中黑夜里的灯塔，由灯塔，我不会迷失方向的，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