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星

芦苇星

1

芦苇比他高，他发誓，他有一天一定要长得比芦苇还高，然后站在芦苇丛里大声告诉芦苇，我要永远陪着你。

许多年后他又黑又高，比山下的芦苇丛高，他可以不用再为看不见路而苦恼，也不用再因芦苇躲在他旁边而他却一直以为芦苇在他前方而担心。他记忆里芦苇的模样和他一样黑黑的，嘴唇似乎也一直是常年缺水的样子，还拥有一头利落的短发，可是在他心里，没有谁比芦苇更美了。

夏天的芦苇会向他家的院子扔一颗石子，然后哼着小曲儿跑到小溪边，卷起她宽大的裤脚，跳进水里捉鱼，等到他来时，朝他露出一个最亮的笑容，或许还会扬起她刚才的战利品，然后他会看见调皮的小鱼在她手里摆来摆去，水花溅上芦苇的脸颊，这时的他就可以听见她爽朗的笑声。

秋天他会在一些日子里穿过芦苇丛躲进树林里睡懒觉，阳光正好打在他黝黑的脸上，芦苇会摘下他头上的芦苇须告诉他：你不笑的时候天空也不会笑，因为你太黑了，会让阳光也跟着黯然。接着他会咧开他的嘴角，露出他洁白的大牙，对着芦苇释放出那标志性的假笑，引得芦苇只能无奈跟着他一起躺下，佯装小憩。

冬天大山里的树会覆上一层雪白，有的晶莹剔透还能瞧见些许的树干，芦苇会裹着大红色的围巾搓着手小跑到他家院子外，踩着外面的雪渣，等着他打开木栏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桂花粥。他家有一棵桂花树，每到秋天树上就开出了一簇一簇的黄白，很香，很香，家里的大人便会收集一部分桂花晒干然后储存起来。他会挑选出最好的桂花，做成香囊，想着一定要送给芦苇，可是很久很久之后，他的柜子里却存下了越来越多名叫“芦苇”的香囊。

他记得芦苇离开那天，他们各自手里端着白色的碗，两人就坐在他家外的石头上，呼哧呼哧的吃着手中那碗放了许多许多葱花的面，然后葱花的味道传到了眼里，那被葱花熏出的泪水就不停的在眼里打着转，俩人时不时揉揉眼睛。芦苇鼓着一张笑脸“你葱放太多了，笨蛋”，接着就不停往嘴里塞着味一点也不浓的面。藏在他包里的香囊，始终没被拿出来。

他知道芦苇是一定会离开的，山上唯一陪伴芦苇的亲人走了，芦苇的父母会将她接至身边。芦苇阿嬷走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在，他似乎没办法接受芦苇的哭泣，他看着芦苇和阿嬷最后的对话，难过得好像心脏都要碎掉了。芦苇不想与她的阿嬷分离，但哪怕在他们心目中是神女一样存在的阿嬷也只能说：可是芦苇啊，阿嬷不是天神，阿嬷只是小人物，不由生死，不由离别，舍与不舍，爱与不爱，也不由它。

2

阿嬷说挂在桂花树上的那块红，因为他的到来，让那个秋天的清晨格外美丽。但其实是不美的，村里的习俗是若家里有人难产便会在树上挂一块红布，一是为驱邪，二是为引路，三才是为迎接他。在他还没能明白母亲匆匆的离开对父亲是什么样的打击时，父亲便决绝的下了山，从此再未归来。只是在很久以后，听旁人说起，他的父亲在工地干活时摔到了满是钢筋的平层，身体被贯穿当场就死了。而这样的听说也是在阿嬷去世后才慢慢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时芦苇也早已下山。他的世界只剩一人，孤独却热烈，是自由。

他拥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公交，之后他又自己动手把它的外观挂上了彩虹，他不载乘客，他只载自由。每到雨天他就开着这辆车绕环山的公路直到山顶，然后打开探照灯，彩虹亮在了雨里，毫不羞涩的挂在了最高的地方。他还在彩虹公交里藏了个香囊铺子，每来一位朋友，他就赠予对方一种香囊。

那是一对年轻夫妻，刚结束婚礼不久，于是他们决定来到这座高山下，准备一步一步攀上山顶，他送了以玫瑰为主的红色香囊。那是个为了寻找希望的男人，坐在高高的山顶上，身旁是一堆空空的啤酒瓶，他送了以绣球花为主的紫色香囊。那是一群嬉戏打闹的小孩，各自手里都拿着捕蝶网，追着蝴蝶漫山跑，他送了以风信子为主的黄色香囊。他还送出去了蓝色的、橙色的、黄色的……那都是彩虹的颜色，而这些香囊只有一个名字。

他还是会在一些日子里躲进树林里睡懒觉，只是他不再假笑，他一直努力不让阳光因为他而变得昏暗，所以他变得格外的自由。躲在林子里睡觉的时间总是很快，却也很美好。就好像连空气也变得格外的温柔与深情，陪着他，陪着他的梦。白日的梦里，他能看见黑暗宇宙中唯一有颜色的星球，是芦苇的颜色。自自由后，他亦时常夜里开着那辆车到山顶，枕着双臂望着满天繁星，对着最亮的那颗芦苇星无声的温柔的缱绻的笑，然后在闭上眼进入梦里前对着那颗芦苇星说：晚安。

凌晨他开着车到了山顶，恰好看到日出，不是一抹一缕的金黄，而是撒下金黄的整片天空，从中心刺眼的光芒扩散至周围淡淡的却依旧耀眼的颜色，他不禁抬手触摸，是温热的。他记得阿嬷说过他就是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来到这个世上的，山周围的雾还未完全的散开，但依稀可以透过那层薄薄的湿润看见弥漫的金黄，然后山下的河啊，变成了延伸至遥远地方的柏油路，路灯就嵌在了那地上，天未黑，就闪着光。

3

其实他下过山当了很长一段时间公交车司机，在那段时间里他尝试根据芦苇留给他的地址去找她。但当他走进城中村昏暗的小巷，看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就这样具体呈现在他面前时，紧张与害怕让他停住了，他没有勇气敲响眼前锈迹斑斑的铁门，转身离去的他变得茫然，他想还是回山上吧。走到巷子口时，他看见了芦苇，芦苇也看见了他，芦苇惊喜的望着他，只那么一秒芦苇眼里溢满了泪水，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委屈、不干、难过，他还看见她很着急的用衣袖擦掉了眼泪，便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插肩而过。他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他也没有回头再看看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他走了，只是后来的回忆里却多了一个抱着小孩笑得很开心一瘸一拐从他身边路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