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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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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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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

周小芳心里有个秘密,十八九岁的年纪也无非就是恋呀爱呀,还以为是顶天的大事,藏着掖着又急切想诉说给谁听的样子,因此变得伤春悲秋,整个人神经兮兮。

她母亲说,这孩子总没个正经心思。周小芳就在心底埋怨,埋怨母亲的不谅解,到底隔着一代,什么都不懂,是愚昧的农家妇。周小芳跟母亲是没话可说的,通常都是母亲在耳旁絮絮叨叨,一整天都好像在聒噪,周小芳被烦的不行,在母亲跟前呆一会就溜走了,回到房间踢踢踏踏跳舞胡乱转圈圈,床上的被褥床单都要给她欺凌一番才算作罢的,

周小芳喜欢电视里人们跳舞的样子,男的牵着女的,一进一退,相互配合。她有时会想她跟少将先生跳舞的光景,两人登对地站在一块,郎才女貌一对佳人,那得有多少双艳羡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呀。可那也仅仅想想而已,思念和情感也只在心底悄悄流淌。

甜蜜是有的,却又不是十足十的甜,是带有七分的怅然所失的,连那余下的三分甜也是虚幻占多数。

 

少将先生比周小芳大好些岁,而周小芳也弄不明白少将究竟年长她几岁,只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少将先生就已经是一个好看的少年人了。

周小芳头一次看见少将先生,是在村里的打麦场。他光着膀子蹲在地上吃饭,一大口一大口,英勇神武的。她不免偷偷多看了几眼,多好看的膀子啊,古铜色的皮肤,油亮油亮,上面爬了些汗珠,晶莹剔透的。而那面孔也是俊朗无比,一双眼睛黑黢黢,灵动又牵引人的瞩目。

当然那时周小芳还是一个很小的姑娘,八九岁,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也还不懂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就想着他好看的跟花一样,花总归是好看的,人人都喜欢花的,她于是每回见少将先生,都在心里蹦出一句,真是花一样好看的人呀,村里还真是没出过这样的人呢。

后来呀,这简简单单的心思随着年龄增长就转化成情爱了。如今她再见一身军服的少将先生总会脸红,一句话也说不得了。远远的见了,自己就先乱了阵脚,身子七倒八歪的,手指绞着那衣服,一幅不知所措愚愚笨笨的样子。这孩子,旁人一眼就能瞅见的那种扭捏姿态,有几回,吴奶奶就调笑着说,周小妮子也长大了呀。

周小芳一听这话,也不管懂是不懂,心里的秘密就足够促使她飞快地从少将先生身旁跑开,可连这转瞬即逝的擦肩而过也是惊心动魄,心里是鼓噪鼓噪,涨得满满的。

真是个天大的秘密呀,总有一天会撑破她肚皮的,她连饭都不敢赶饱着吃了,阴差阳错的,她因此长的瘦瘦弱弱,最终出落成林黛玉那款的病弱美人,小着还没看出美人胚子的痕迹,稍微大点,那些少年们目光就都落在她身上,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又胆颤得不知拿那些少年们怎么样,于是整日就在家里待着,真的就成了那闺阁女子了。

 

少将先生其实不是什么真的少将,周小芳听旁人提起过,少将从小就嚷着参军,一天一喊的,却不知往哪里实现他的少年梦想,于是这少将其实是假得不能再假,周小芳却是百般信任着少将先生的,那可是令她念念不忘的英雄啊,而英雄是无所不能的。

那天,阳光是艳的,人的艳却显凄然。周小芳跟母亲刚大吵了一架,泪落了几滴挂在眼睑,欲坠不坠,周小芳皮肤白,是那种几近透亮的白,细细的腰身,身着淡蓝色连衣裙,玲珑小脚瞪一双黑皮鞋,再配一双过脚踝的干净白袜,民国学生似的。这样的周小芳把头埋进膝盖,身子蜷着缩着,人在抽噎,正伤心不已呢,头顶忽然传来声音,问她怎么啦。

她一时间呆愣的没意识到这声音来自何人,只气恼地想着谁这么没有眼力劲,没瞅她正难过呢,还问她怎么了,明知故问,真是撞自己枪口上,她头都没抬,恨恨的甩话给问话人,看不见嘛?

话说的狠,神态却是小女儿家的,一种憨憨的恼怒,激不起旁人的怒意。来人于是笑了,更想逗一逗她,就鬼使神差地摸她的脑门,再轻轻揉揉,调笑小丫头有什么可伤心的。

周小芳心想,这人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没好气地在膝盖里翻了下眼皮,正要朝他撒气,一抬头却见眼前人是那朝思暮想的少将先生。她人一下杵着,不知作何了,嘴开启闭合了几次,愣是没说出什么好歹话来。

是少将先生呀,她看着他,回味着少将先生的声音,原是这样的音色呀,说不上动听,却也是戳心窝的动听。她似乎还没认真听过少将先生说过话呢,少女的心思总是这样跟随自己的心意来,一会就阴转晴了。

少将先生这样高呀,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温柔的,注着水一般,满满的一汪,就像几年前的那个夏日,她挽着裤腿走进浅水边,河水混着阳光一波一波荡漾着脚丫,小鱼贴着脚踝游曳,别提是多动人多舒适的光景了。少将先生此时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跟当时的那个光景一模一样,心里是无比熨帖又舒坦的,舒服极了。

少将先生,周小芳头一次当面叫出秘密里藏着的名讳,莫名觉得羞耻,好像自己那压抑已久的心思就要破膛而出了。她喊他,头一次的,雀跃的,明朗的,却又更隐晦了。

她也尝试看他,想把他更仔细的收藏进心里。少将先生小声笑着,那笑也真是好看,是什么都好看,她痴痴的看着,眼神里流露出来爱慕。少将是否看懂些她的心思呢?她想。

看懂了她觉得不好,没看懂也不好,她又不知作何了,摆明这对她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至少眼前是如此。

看那少将先生真是风流倜傥啊,她越看越觉得一股失落感上赶着爬上来,她急得想哭了,书上说,少女的心思最是折磨人的,少女的爱恋通常又是无疾而终的,于是那几滴眼泪终于落下来,不光落下来,又连着落下好些新的,豆子大的,一颗接着一颗,最终串成了珠帘。

少将一脸困惑,他抓抓头发,我长的很可怕吗,周小芳甩甩头。

少将问,那怎么哭了,周小芳再甩甩头。

少将被这憨气的动作逗笑了,怎么光摇头呢,周小芳又甩甩头。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最终少将先生用一根冰棍哄好了她。

周小芳吃着冰棍,好甜,她想,这回是真的甜了。

 

周小芳上完高中就没再上了,功课做的不好,没考上大学,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读书的料,姐夫举荐她去学会计,她想她对着那一排排数字做得来嘛,还没开始就夭折了这个计划。

她也只好呆在家里,做做饭干干农活。她母亲见了她烦,她见了母亲也烦,这时她跟少将先生也熟悉起来了,少将先生鼓励了她几次,让她听姐夫的话去试试,她一咬牙就答应了姐夫。

母亲显见的对她态度好了,又是缝被子,又是扯床单的,什么都给她捣鼓好,就等着她奔去那大城市了。走之前她又去见了回少将先生,少将先生正抱着一只油亮的大公鸡坐在摇椅上,周小芳跟他说自己要走了。

少将先生抬眼看她,也没说话,进屋拿了支钢笔给她。

他进去时,公鸡就跳到摇椅上,啄起竹条,一啄,躺椅就轻轻晃晃。那公鸡雄赳赳的,每天第一个打鸣的就是它吧,周小芳走近,想摸摸它,岂料那公鸡一下咬住她的食指不放了。

她大喊大叫,少将先生一下从里屋冲出来,呵斥大公鸡,那声音狠厉得地周小芳吓了一跳,虽然是为了帮她,可心里还是上升些微恐惧,她觉着那神态简直就像是立马要把那公鸡开膛破肚的,一种亡命之徒的戾气。

这恐惧来得莫名,顶不住少将那好看的面容,她紧紧攥住少将送给她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天南地北都是不知道的了。她回了家,还陷在这种兴奋的心情里,母亲的絮叨也不再是絮叨,而是悦耳的曲目,她跟母亲也能聊得起劲了,俩母女自从她进入青春期,是头回这样心贴心说话了。

一周后,她就背着包裹走了,姐夫开车来接她,姐姐也在车里,叮嘱这叮嘱那,出村的时候,她从车窗远远看见少将先生,隔得太远,她看不清少将先生,心自然是极其激动的,她看见他朝他招手,他人站在树的阴影里,隐隐晦晦的,好像是一个新的少将先生一样,她也说不清楚新在哪里,可那就是不一样的。

 

城市里的生活说不上好与不好,每天忙忙碌碌,班里的学生大多都是女生,男孩子就那么两三个,都是腼腆温吞的,样貌都平凡些,其中一个姓苏的男孩子跟她说过一两句,都是请教她问题的。

她觉着有些莫名,她死命地学,也只是一知半解,实在不像会教人的样子,每回她问题都答不上来,最终倒演变成他教她,得了好处的最终也变成她。

她就问苏然,你问我我又不会,你究竟问个什么呢?

苏然就腼腆地笑,也不说话,静悄悄回自己座位了。而她也没有弄清答案的念头,就搁置着这么着了。她也会抽出时间想他的少将先生,后来一次买笔本的时候,看见信纸,也就顺手买回来了,她摊开纸写起了信,有些寄给少将,有些实内容实在过于大胆的就只供自己翻阅。

 

苏然是家庭殷实的男孩子,大学也是上过的,学的中文,一直不得志,就给家人送来这了,他爱讲些历史故事,每回听得周小芳激动不已,原来古人都是那样有意思,有些故事简直闻所未闻,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熟了之后,苏然就请她吃饭,女孩子总有些虚荣心的,她便也乐于享受苏然对她的好,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更加亲密,成双入对的。她此时刚好又收不到少将先生的来信,心里就有些别扭的气愤,对于苏然的邀约就更来者不拒了。

跟他吃饭看电影,逛街看风景,动物园游乐场,什么地方都去了遍,夜里入睡前躺到床上,又懊悔得不行,觉着自己实在是心猿意马,见异思迁,虽然自己并没做出什么越界的事,可苏然对自己的心思,她还是慢慢感悟到了,毕竟已是年过二十的成年人,又经过大城市的洗礼,并不是十几岁那样单纯懵懂的年纪了。

 

临近过年,学校放假,周小芳急着见他的少将先生,早早的赶回来,母亲问她什么她都敷衍地说挺好的,母亲听出她的不耐,便放她走了。

周小芳一路急奔,来到少将先生门前,却又忐忑地止步不前。这样长的时间,她担心他们之间生了间隙,加之中间又存在了个苏然,就更有些望而却步。

正踟蹰着,那只大公鸡朝她奔来,她吓了一跳,正准备逃窜,一双媲美艺术家细长的大手捉住了它,她看着大公鸡被那双大手捏起,她几乎是秉着气的,她的眼皮慢慢往上抬,啊,终于看见了久违的少将先生。

他似乎没怎么变,还是身着军装,这回军帽也戴着了,潇洒倜傥,他朝她笑,她见他还是那个过去的他,也就跟着笑了。

她跟少将先生进了院子,少将问她什么她就乖顺地答什么,也不说多余的话。少将就说她倒跟他生分了,她又像少女时那样甩头,少将先生就又笑,阳光是冷然肃穆的,她的心却暖的不能再暖。

她终于放开拘束,话多了起来,这回变成她说他听了,临近天黑,她跟少将告辞,少将送她至门外,问她钢笔好用吗。她腼腆的说自己没用,舍不得。她话其实并没说完,藏着一半。她想,那钢笔是用来珍藏的,是伴她入睡的良药。

两人告了辞,她回到家里进了自己的房间,憨憨的笑,心都要飞扬起来,那个苏然早给自己抛到九霄云外,她拿出钢笔,往精美的信纸写满了整整一页的少将。

 

家里的日子流水一样地淌,她隔三差五的去找少将,去了也都是她叽叽喳喳地说,或者从这个屋子蹿进那个屋子,那只大公鸡被栓在树上,她就蹲在跟前同它讲话,看你欺负我,现在被拴着不好受吧。偶尔她会想起少将呵斥他时的光景,心就瑟缩几下,乃至后来的谈话便都早早做了结束。

她后来想,那样的少将是很少出现的吧,也许那天他心情不好,也兴许他实在太忧心那鸡伤了她,总归少将是顶好顶好的,她于是又重新开心起来。

 

除夕那晚,家里的电话响了,她正看晚会,妈妈扯着嗓子喊她接电话,她跑过去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阵男声,她一时想不起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只恍恍惚惚觉着,似乎是压在记忆角落一种很久远的声音。那声音蒙了尘,厚厚一层尘土,怎么擦也擦拭不出它原本的样子出来。

她怔愣着,于是什么都没说,只听着那边的人跟她说新年祝词。她抽出空想,这人还真是热情啊,直至后来出现短暂的沉默,她等着电话那头的人做结束,后来听见那边传来再见的话语,她才轻吁一口气,放下心来。她说了再见,就匆匆挂断电话了。

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外面花炮映的窗户五彩斑斓,她一边守岁,一边领悟过来,噢,是苏然啊。真是奇特,跟他分别的时间也并不长呀,却好像是上一世结识的人,什么都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

她把少将和苏然两人放在一块想,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论熟悉却是苏然更熟悉些的,苏然个头中等,偏瘦,皮肤白白的,有些柔弱,面相斯文些,戴着眼镜就跟那教书先生似的,对她总进退得当,一心使自己心里舒坦些。而少将就说不准了,像个谜团,沉寂,笑起来也不是全然放开的,似乎心底藏着许多秘密,身材也是肌肉结实。少将说他小时候爬树留了一块疤,人家才不要他参军的。那疤痕它也看过,扭扭曲曲一长条,狰狰狞狞的。跟少将在一块,她的心就变得七上八下,苏然则不同,平平静静安安逸逸的。

书上说,前一种才是爱,她因此爱少将先生。苏然是秘友,可以同甘共苦的朋友。如果苏然没有对自己抱持那种心思,那多好呀,那她就什么都有了。

苏然后来就一天一通电话打过来了,起先的虚荣心如今已经转化成负累,她想她该跟他讲清楚的,等去了学校就跟他摊牌吧,可她又忧心失去这样一等一的朋友。

少将对她还是那样的态度,她说他就听,偶尔笑一笑。她不说话,他就更沉默了。他问少将当她做何人呢?少将没说话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愈加不明朗了,她的这份感情。

她长吁短叹,少将是那云里雾里的影,怎么抓都抓不着。苏然也时刻提醒她犯下的过错,这个年过的也就不是那么顺心了,她期盼着快点回去学校好做了断。

临近收假的前两天,少将说她要结婚了。她觉得这话摇摇坠坠的,她更是摇摇坠坠的了,她说跟谁。少将说,你不认识。她哭起来,抽噎着质问,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吗?少将点头,她就又问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少将就不说话了,只从兜里掏出请帖。

她觉得那喜庆的红色真是刺眼,一把拽过来撕了个稀巴烂,然后红着眼睛跑走了。她想打电话给苏然,可想想自己能跟他说些什么呢?让他也变成自己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也作罢了,只躲在房间哭了个昏天暗地。

      次日,母亲喊她吃饭,一进屋拉开被子见她的眼睛肿的跟鸡蛋一样大,就揪心的问她怎么了?她撇撇嘴,做噩梦了。母亲就拉她进怀里,小丫头长大了,一下一下熨帖她的头发。

      母亲原来也并不是愚昧无知呀,她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晓的。她就说,妈,你知道了呀。

      她母亲就笑着捏捏她的脸蛋,从我肚子里蹦出来的,能不知道?

      她就又哭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母亲把饭菜端上来,填饱肚子再接着哭,好有力气发泄。她给逗得眼泪都掉下来,说妈妈真好。

      去学校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她也鼓足勇气约了苏然,她把那些秘密一五一十地倒腾出来,她看着苏然的眉毛纵起又放平,她等着他给他答案,苏然也照例熨帖了她的心,说像从前一样就好。

      他们看电影逛公园一起做功课,两年的时间,他们成双入对的出入,回家的时候她偶尔听到有关少将的事情,人们说没想到他是一个打媳妇的人,她想起那只大公鸡,也不知它如今怎么样了。

      她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落幕的差不多了,没成想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她,她说你就是周小芳吧,她点点头,一阵困惑。

      那姑娘倒也直爽,说自己是少将的妻子,收拾屋子见到过她写给他的信就过来看看。她转着圈将周小芳看了个遍,原来是这样呀,少将心里的人是你呀。

      周小芳任由她打量,也任由她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因为她的心思全给面前女人身上乌青的痕迹牵绊住。

      她问,少将打你?

      女人笑着,一天不拉。

      她沉默起来,好像处在不同的空间,少将是少将吗?

      女人后来又说,自己曾像她一样迷恋少将,又说少将的喜欢其实就是放手,他的喜欢你要吗?女人将袖子撩起来,密密麻麻的伤痕,新的旧的。

      她看着,却依然像在梦里。女人没管她,兀自走了。苏然牵住她的手,走吧,苏然说。她浑浑噩噩的,最后嘟囔一句,你会是你吗?

      苏然停下来,捏了捏她的手,郑重其事,会。她看见那空间于是出现裂痕碎裂开来,苏然站在她面前,肃穆庄重,她与他重新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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