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读《宝姑》是哪一年,甚至想不起是在哪里借的这本书。现在想看,却是遍寻不着。记得,《两种美国人》也是看过的,今天,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坐在这里静想,是谁,指引一个懵懂无知的芜湖丫头,翻开王莹写的这两本书的?
从没有一本书,如《宝姑》一般,把我们外婆辈的艰辛,把十里长街的风云,记叙得那么真切逼人。仿佛,幽暗的银幕上,一双双脚,从长街深处,一步步踏过来。青衫旗袍,人影憧憧,她在人丛中回眸一笑。
若是王莹还活着,我会去看她吗?当年的她,是美艳逼人的女明星,对于炫目的东西,我总是会躲避,会怯场。但,老了的她,应该慈祥如冰心,是芜湖女子文学的老祖母。虽然,她更著名的身份是三十年代的女明星,把《放下你的鞭子》演到了白宫。
可惜的是,对于《宝姑》中描写的许多细节,都没有了印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翻开书,日光会一点点的黯淡下来,爬满青苔的山墙,郁郁地散着潮湿的草腥气。偶尔,有深绿的爬山虎攀上了哪家的窗台,那小小的窗户啊,是那么方方的一块,映着远方青蓝的天,和近处的黑鱼鳞瓦。探头窗外,又是一院人家,天井里,青石板凹凸不平,凹的地方汪着水,一走一滑。院外,有窄窄的深巷,被两边的高墙压迫得更加逼仄。天暗了,要闭着眼睛跑过去,怕墙头趴着黑白无常鬼。
青弋江上,隔一段便有绑成井字形的跳板,女人们挽着篮子,下河淘米,洗菜,洗衣,河水是黄色的,浑浊,男人们若是挑回家,要用明矾澄清后才能喝。从跳板上站起身,目光极处,是孤独的中江塔影,映着斜阳余晖,有时,会有火烧云在天边弥漫。如今,唯有中江塔,还和一代代的人一起,看青弋江汇入长江,看光阴岁月随波而去。
河埂下的院落里,还有屋檐下的雨打风铃,还有天井人家桌上的小虾炒豆腐渣。这,分明是自己童年记忆的画面,却生生地按在了《宝姑》的书里。
而宝姑,最终踩着长街的青石板,仓惶逃离芜湖。青弋江上,一艘小船载着这个女子,飘到了上海,飘到了美国……一个逃婚的女子,哪里会晓得,她的人生路上,会有如此绚丽的烟花灿烂,会有如此凄惨的人生收梢?
三十年代的女星,个个秀媚出众。有蝴蝶,有蓝萍,还有王莹。似乎,是为了争演赛金花这一角色,王莹,与蓝萍就是以后的毛夫人江青,结下了怨仇,埋下了致命的祸根。这是坊间传说,我没有验证,也无从验证。
在舞台上,王莹是个出色的艺人。有她的照片为证。那时候人的审美观有些不同的。一律是卷曲的头发,优雅地拢在耳后;弯弯的眉形,略浓;丹凤眼里含着幽幽的表情;轮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向上挑起,那是一个欲笑又止的表情。而中年后的王莹,有着脱俗的书卷气,那是她读书著书不辍的缘故吧。恍惚记得在哪里看过,除了写下这两本自传体长篇小说以外,她还在当时的报纸副刊上频频发表文章。芜湖走出去的女子王莹,是秀外慧中的。文学,像星星一样,照亮她的行程,是她人生温暖的抚慰。
她没有和冰心、张爱玲一样,在文学上独树一帜。但她留下的两本书,宝贵之处在于是历史人生的真实记录。生活在继续,她在现场。许多传世的书不都是这样吗?后人们要从中读到,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宝姑》是这样,《两种美国人》也是这样的,但是,我们找不到她的书了,但我多年前分明读过,许多人也读过。
无法想象,一个澎湃的生命力被囚禁的时候,心中有多少愤懑找不到出口,胸腔会不会憋闷成一个大气球,到了极限的时候,“嘭”地一声爆炸?王莹在狱中,被迫害,被侮辱,有多少绝望像刀,把她生命的绿叶,一枝枝砍落,直至生命之树成了枯萎的木桩。
王莹,如今是白色的石雕像,静静地坐在碧波环绕的烟雨墩上。衬底的是曼芜的草丛,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葱兰。绿色的树冠从上面遮蔽过来,间或,树杈上会有鸟粪落下来。她是不会介意的了,在狱中结束了生命的她,还有什么污秽不能容受的呢?隔了半个世纪,牢狱中聚集的怨戾之气也随风而散了。她的身后,是喧嚣的二十一世纪,街衢闹市,人声鼎沸,而烟雨墩独静。
当夜色暗下来,天地之间都归于平静的时候。王莹,也许会长吁一口气。镜湖,在月色中抖动着无数银波。如果有风,满岛上的树会飒飒作响,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这个所在?不远处,就是她当年出走的长街。烟雨墩并不独属于她,阿英、洪铸,作为芜湖文化现代史的杰出代表,他们在一起。只是,还有多少芜湖人知道,烟雨墩上的他们,曾经的苦痛与过往,曾经的奋斗与向往?
其实,哪一个平凡人的一生,不随着时代的洪流而波澜起伏?哪一个延续下来的生命,身上不烙着时代的点点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