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在云淡风轻的背景下,日记本里的字迹,没有想象中的丰盈,只是给记忆添加一道道分裂的花纹,并使我在梦幻中享受身外的美。
这种感受,在幼小的时候似乎就有。很久年月的事大都忘去,只剩下与家人有关的记忆。我三岁时,娘生下一个妹妹,据说妹妹生下来时瘦骨嶙峋,娘心疼死了,便差爹去找东庄的大娘,爹高度近视,本不愿跑的,但为了妹妹能健康的哺育成长,丢下手中的活计,匆匆地走出去。
那年冬天,似乎很漫长,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终于过完农历年,河水涨潮,树枝也被春天这支画笔涂成了绿色。生产队里的活开始上头,爹跟娘商量,叫她上半年就不用出工做事,在家里专门哺育妹妹。娘不同意,于是队里分配几个年轻妇女去割青草,娘便主动报名,队长说娘身子弱,需要休养。娘说,没事。或许队长看到娘坚定的神情,只好勉强同意。至于爹和奶奶,开始极力反对,但终究抵不过家里的窘怕,最后都选择无语接受,不过分明可以看出他们流了眼泪,尤其是爹,眼眶湿润,显出一脸的无奈。
娘打小没吃过苦,奶奶是知道的。娘的娘家解放前是富农,一直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在私塾读过书,外公是乡绅,家里有些产业,生活无忧。而我祖父解放前拥有几百亩土地,上百亩竹园,自然家境充裕。外公和祖父同在一个地方,彼此友好,所以定下姻亲之盟。解放后不久,娘和爹就结婚了。
娘生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最疼爱的还是我的小妹。小妹再调皮,她也舍不得打,而我只要稍加玩耍就动手,甚至劈头盖脸地骂上几句,所以我不太喜欢她。那会,我和小妹同在一所村小学念书。小妹作业遇到难题,娘叫我帮她,我随伙伴们跑去水沟里捉鱼去,气得娘晚上居然端走我的饭碗。娘说,有了妹妹,你就是大人。妹妹的事儿,你以后要学会担起来,哥哥不是那么好当的哟!其实,娘说的话,我一直也没当回事,她说她的,我玩我的。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竟然把妹妹给弄丢了。
妹妹刚刚九岁,读小学二年级。这下我闯下大祸,我知道我已无法向爹娘交待。那个傍晚,我们一家人都在寻找小妹,村庄、山坡、树林等能藏人的地方几乎全部找遍,依然不见妹妹的身影。娘急得坐在池塘边嚎啕大哭,爹率领一众村人趁着逐渐变黑的夜,往另一个村庄的方向寻找,我紧跟着他们大人的步伐在后面尾随着。
这时,天色愈来愈黑。娘一个人在后面追上来,凌乱的头发披散着,口腔里发出哼哼地啜泣声。我站在原地等着娘赶上来,像个罪人一样,耷拉着头,希望娘狠狠地打我一顿。微弱的天光下,我依稀看得清,娘的眼睛红肿,满脸的泪痕,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许久许久。娘让我失望了,她为什么不用棍子抽我,为什么突然一改往常。见到娘这个样子,我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眼泪跟檐上流下来的雨水一样多。
晚上七点钟时,爹他们在河边村找到妹妹,原来妹妹走岔了一条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叫河边村的村庄,茫然地望着一汪河水,早已迷失方向。此后,娘在白天利利索索干完活,就到村口迎我和小妹。而我则如同被上了一堂深刻教训的课,再也不敢贪玩了。奶奶说,你这小子若不给你个教训,你也长不大。
记得,在那个有惊无险的夜晚,我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我在娘的肩膀上或乐或哭,娘背累了,要放我下来,我吵着不干,娘就依旧背着我,沿着茅草丛生的小山路,上坡下岭,我感觉到娘的衣服已湿透,山风掀起她的红色衣角,娘腾出一只手抓住衣角擦掉脸上的汗水。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四周没有一个人,但我不害怕,因为我在娘的背上。
也就是这一年,我升入重点初中。考入中学,不仅是对自己成绩的检验,也意味着新的学习即将开始,初一的上学期,我的学习状态很好,成绩在班级遥遥领先,常与同学一起泛舟学海,一起在教室里提笔习题。可是,自从和高年级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搭伴玩耍后,成绩直线下降,甚至自编理由请假旷课,就差没有逃学。班主任找我爹娘谈话,说我本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写的作文常在班上作为范文阅读,如果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可惜了。面对老师的关心,我不屑一顾。没想到,平时看似和蔼的爹,挥手就扇了我一耳光,我生气地甩门而去,冲进漫天的风雪中……
读书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点一点消失在懵懂的时光里。我幼稚的童颜早已凭添青春的色彩,喜欢把自己装扮成电影演员马晓伟的形象。尽管赶不上马晓伟的英气,但也不失其儒雅的小生韵味。我知道这是虚荣心在作祟,幻想成为大众的偶像,现在想来,着实可笑。
娘觉得我真的长大,在我耳畔轻语,不要太招摇,要学些真本事,你一个农家子弟学什么不好,偏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老实很多,一个人静坐在房间,装腔作势地捧着过期的报刊杂志,翻得变皱的杂志,无非是电影画报和大众电影。爹说我无可救药,奶奶说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呢,准备请中长村的仙姑老太给我看看,遭到娘的拒绝。
这一年,我已经19岁。这个年纪,像春天盛开的油菜花,到处弥漫着芬芳,而我却辜负了亲人和老师的期望,犹似一个不惑仔浪荡街头,在无所事事中数着日子。后来受一部电影的影响,我恋爱了。路遥的小说《人生》经由导演吴天明执导,全国上映。
乡电影院,离村庄三华里的路程,途中隔着一条河,有渡船迎来送往。那天晚上,我偷偷去叫村上的同龄女孩阿玉去看电影《人生》,阿玉开始不同意,我就站在她的窗前喊她,声音越来越大,她怕惊动哥哥,就勉强同意。
三个月后,我与阿玉的恋情开始明朗。娘说我早恋,坚决反对,理由是我上面有哥哥和姐姐尚未成亲,不能大麦没割割小麦。就这样,我和阿玉的恋情被搁置在民间的习俗中。年青的我不懂得感伤,仍旧像往常一般欢歌笑语,或许女孩容易受伤,阿玉背地里流过几次眼泪,也通过我姐姐递过纸条给我,以传达她的真爱。
到了1990年,当我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阿玉早已嫁人生子,娘急着张罗我的婚事,四处求媒,可我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爹的态度一贯尊重个人意愿,他是有文化一代的长辈,从来不强人所难,包括自己的子女。当时,家里经营着一个小厂,我帮着爹跑市场,生意越做越大。娘也渐渐放下心来,有钱了还怕找不到儿媳妇。
两年后,我家工厂和外商成立一家合资企业。一个暮春的下午,我抽空回家。娘在后院拔草,她的身影在祥和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我上前帮娘拔菜园地里的野草,娘不要我帮忙,说把公司经营好就好了,你爹六十出头的人,管不了几年。我静静地听着娘的话语,这是她心灵的呼喊,她一生的口号。晚上,我躺在床上,觉得浑身都痛,脑袋好像湿了一般,周遭都被雾一样的东西笼罩着。其实,只有我知道,我们的合资公司表面光鲜,事实已经病入膏肓。母亲的第六感官似乎很灵,她的一番话特别扎心,深深刺痛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
就如娘所说,踏实是做事的硬道理,否则将备尝苦果。不久我们公司就遭受到外商的撤资,外贸的退货,公司如临大敌,顷刻间砰然倒塌。夜间的公司大楼,人去楼空。我像一只将死的鸟,等待着在黎明死去。娘第一时间获悉合资公司破产,马上乘车赶来,以一个母亲最宽广的胸怀安慰我,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回到原点,且能伫立在风中笑对人生。
整个秋天,我都是和爹娘一起度过。居住在老宅的平房,昏黄的灯火摇曳在墙壁上忽明忽暗。夜里睡不着,我便向窗户外面眺望,星星在天空中闪烁。我臆想出很多关于执着坚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占主要地位的还是我娘,她总是一个人慢慢坚守着风雨飘摇的家,总能在我处于低谷时充满温情,并且使我对把大地比作母亲这句话,有了更加清晰而且深刻的认知。
大约两三个春秋,我日子过得不好,有一种近似绝望的感觉,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去掩饰它,对一切都不在乎。我的亲娘,把从地里边刚挖出来的红薯煮熟,送到我的小书房,告诉我自然生长的食物才是永久的有益无害。娘声音有些疲惫,但释放出来的气息,却是一种有力而清新的,仿若一双温暖的手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心房。我很珍重她的话,用心记下来,拭去记忆中应当忘掉的一切。
娘在家在,我无需眷念,因为我一生都像幼儿一样爬在她的背上。那被风掀起的红色衣角,如火一般的石榴花,映照着母亲的脸庞,带来无限的活力和青春,让人感到它是火热的。所以我没有哀怨,只有透明和淳朴的情感,是娘赐予给我的。
如今,娘已老,发全白,爹也早她而去。她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白天上班,唯有晚上陪她说说话,看会儿电视。清晨,她仍然下菜园地或拔草或浇水,妻子常说,这老娘只要能动就不闲着。前几天,我由上海回家,天色很晚。一进娘的房间,看见娘躺在床上,可能睡不着,她把手枕在脑袋下,平静地说,要是你爹活着多好!
听到娘已无节奏的语调,十分难受。她总是善于选择那种能使夜变得有意味且又美丽的童话故事。我想娘应当没有遗憾,情感里发出的声音也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