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如何阅读这百里盐湖,才不至于打破这镜子一样的宁静?
原本是要看盐山、盐海,看车水马龙的晒盐人和运盐人的,不是说“运城”得名于“运盐押运司”的古名?不该是一派繁华盛景吗?
我打电话给远在许昌的父亲求证,父亲的声音显然有点兴奋,“我当年工作的地方在盐化局二厂六部,方位偏东。”
“我很想去您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看看。”我说。
“不用去找了,那些老人可能都不在了。”八十三岁的父亲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慨叹。
我知道短暂的行程,未给我留下探访父亲年轻时足迹和故旧的时间,我只够站在盐湖边上,远远的看一眼曲线蜿蜒层叠的中条山,找几个线条层次好看的角度拍几张照片,顺便摸一摸湖边那些表面粗粝的小石头,嗅一嗅湖边一丛丛碧绿的盐蒿。
一阵风过,把我耳根的头发吹起,就像无意间触碰到了回放键,儿时的一些声音和场景刹时回到了眼前。
沃野千里的豫东平原阡陌上,街衢间,我还是梳着长长的发辫,发梢系着红绸蝴蝶结,身穿母亲亲手缝制的红底白花的小花衣的孩童,母亲走得快而轻捷,我走几步就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振岐还没回来?”
突然遇到熟人打问母亲。
“在山西呢,忙,回不来。”
“还在运城盐池工作吧?回来一趟不容易。”
经常听大人谈说这个话题,听多了,就记住了。
忽然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高大男子,拉我坐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不停的催我叫他爸爸,我却局促得头都不敢抬,更别说让我喊出那个陌生的称呼来。
对于父亲的印象就定格在一些只言片语和模糊的记忆里。
真是时空幻化,一梦之间,我已完成了无数次场景的转换,现在竟然就站在当年感觉遥远异常的盐湖边。
遥想当年景象:一边是旷野无边,麦浪翻卷,一边是盐湖平阔,远山绵延,一种亲情被两种场景无情隔开。而我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守候着一种模糊的东西,它时而让人感觉无力、脆弱、时而让人感觉捉摸不定的恐惧,有时候还会以一种在梦中被追赶的惊恐和慌乱呈现出来。现在我已明白那种无名的东西,就像从我们身上遗落的水滴,它被蒸发,消失不见了,曾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缺失,那缺失,有时候叫亲情,有时被称为爱。
昨天读金铃子写的《运城记事(2)》,她在文中细心地记下了我俩在参观盐湖时的几句简单的对话:
“爱斐儿说,’我父亲曾经在这里上班。’
我说,’我高祖父曾任川东盐运史。’
‘真好。’
真好。因为亲人们曾经与盐有关。她一定不知道,我对她的友谊近了一层。其实我一直是一个缺盐的孩子。”
读到这句话,我的眼中突然涌出一阵饱含盐分的液体。其实,我也是缺盐的孩子,几乎花了整整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回我曾经严重缺失的盐。缺了它,所有的滋味都有种深深的遗憾和匮乏感。包括我的父亲,我的所有想给我爱却无法给与我的亲人,他们也都是缺盐的人,即使终日守着盐湖,也未必找到自己所需的养,所以,好像每个人一生都在寻找,却从不曾感受过真正的圆满。
这种爱的缺失和匮乏根深蒂固,来自我们的祖先基因,这种缺盐的状态一直都在,黄帝缺、蚩尤缺,大到部族,小到家庭,仁义道德字面横行,心灵匮乏俯拾即是。亿万年前神灵馈赠的盐湖,满足了我们身体对氯化钠的需求,今天更在心灵上穿透了童年的隔膜,打通了豫东平原与运城祖居的边界,弥合了我多年来爱的缺失。
遥想那一截海水,被第三纪喜马拉雅构造运动拦腰折断、以山阻隔,馈赠给我们这一池盐湖,恩养我们生长出健康的骨血。我们应该铭记这片蕴含生命力量的“死水”,就像它身边滔滔东去的黄河,这些让我们得以生生不息的水和盐,绝对是天地留给我们的一片神迹。
纵然江山已改换了千万次,纵然今天的运城已不再拥有昔日水陆码头的繁荣,盐湖更像历经沧桑磨难而觉悟的智者,早已完成了用盐来养育我们这些缺盐的芸芸众生,而最终归于使命完成后的宁静,一幅银岛万千,阡陌纵横的面容,偶尔用七彩之色展现一下醉人眼目的峥嵘,当一只水鸟飞过秋天的湖面,这一切,都让你深深的感到,有些美值得恒久的守候。
2018.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