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愿意跋山涉水几十里到姑姑家去走亲戚,多半原因是想听表哥吹奏唢呐。
表哥一九五二年出生,整整大我十六岁。他罗锅背,看上去背上总像背了个包袱;六岁那年患小儿麻痹症留下后遗症,右脚瘸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偶尔还会因为重心不稳,左脚得往前单脚连续蹦几步才能把身子稳住。
高中毕业,成绩优异的表哥却没有被大学录取。那一年他十七岁,回到山村里拜师学吹唢呐,成了一名走村串户为十里八乡村民家办红白喜事时吹奏的唢呐匠。
表哥一个人住在阁楼上。阁楼有一面窗,窗外是依山而起的梯田。闲下来时,表哥在窗户边搁一把竹椅,左脚立在椅子边,右脚搁在椅面上,身体得到平衡,然后摸索着从腰间取下唢呐,插上笛嘴,伸出舌头㖭一㖭;笛嘴湿润了,他又用手掌擦掉笛嘴上多余的口水,这才将笛嘴含进嘴里。他用两手的拇指一前一后轻轻托住唢呐竹管,两个小指微微翘着,腮帮子鼓起来,随着按在唢呐管孔上的其他三个手指有节律地弹起、放下、弹起,唢呐曲声就飞向窗外,在连绵的梯田间回响,久久不绝于耳。
那一年,表哥的一个同学因为无法拿出足够的彩礼被女方家人赶出门,一时想不开跳河自杀了。葬礼结束回到家,他只带了一把唢呐就缩进了阁楼。
没多久,阁楼上传出唢呐曲声。曲声时而幽咽,像是无数的爬虫直往骨头缝隙里钻;时而激越,似乎长堤决了口子,一泻千里;窗前窜飞的雀儿受了惊吓,全都飞得无影无踪。曲声出处,表哥整个身子卷曲在椅子里,朝向窗口的脸颊上,两串晶莹的泪珠连同唢呐铜喇叭口熠熠发光。
表哥总说唢呐只是吹给自己听的,但每每在阁楼吹唢呐的时候,窗户外常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驻足聆听。姑娘陶醉在唢呐声中,从唢呐声中听懂了表哥,没多久,便成了我的表嫂。
张罗婚礼时,表哥在阁楼上不下来;姑姑躲在门后托起围裙抹眼泪。表嫂娘家捎口信说彩礼全免后,姑姑才双手拍打着围裙朝阁楼上扯着嗓子嚷嚷,要表哥去厨房搭把手;表哥却好像没有听到,自顾自操弄着那把从没离开过身边的唢呐,“哇啦哇啦”,唢呐曲声欢快地从阁楼传下来,填满整个屋子,又从四面漏风的地方挤了出去。
结婚那天,表哥与唢呐班的伙计们生了分歧:表哥执意要自己吹奏唢呐!哪有新郎官婚礼上自己吹奏唢呐的?唢呐匠们选好的《全家福》和《社庆》等欢快的曲目被表哥换成了悲呛哀婉的《怀乡》和《一枝花》。
表哥背靠在门柱上,眼框里蓄满了泪,腮帮子鼓得溜园,对着挂了新帘子的洞房声嘶力竭地吹着。洞房里,新娘端坐在床沿上,头盖披过肩,却没能掩盖住她嘤嘤抽泣和双肩瑟瑟耸动。
婚后,表嫂为表哥生了两个儿子,现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去年两兄弟替表哥网购了一副据说很有科技含量的拐杖。表哥也发福了,凸起的肚子与罗锅背相互抵消,柱着拐,看上去竟然那样的挺拔!
表哥的夙愿是在他的金婚纪念日亲自为表嫂吹奏一首欢快的曲目,毕竟,苦尽甘来,不再觉得表嫂嫁给他会是她苦难的开始!
到那一天,我就是不远千里也要赶回去聆听表哥的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