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关于我自家姐妹的故事。
我对着电脑,思虑良久,半天也敲打不出一个符号,记忆的碎片层叠在眼前,不知从何处开始。
打心眼里说,我是极不愿意写,但确确无法跳过,作为同一年代生长在小村里的女孩,这个故事无疑是个典型。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内心是如此的酸痛、腹中五味杂陈,并非故事有多凄凉悲惨,而是因为了解个中由来,并亲历其间种种,对人生和命运有了新的解读。
我曾对小妹说,她不只是我的妹妹、还是闺蜜、是知己。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家乡有她,我回老家的次数只会更少。我常年在外地工作,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回小村,她都会特意从县城赶回来与我相聚。
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村里,惊喜地发现进村的泥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面。道路不很宽,两车交会时得放慢速度,必要的话一方还需停车让行。
吃过晚饭,太阳还未落山,我叫上小妹一起出去走走。我俩走出家门,来到村口,顺着山脚下的马路,一直走到山头拐弯处,再折返而回。我们聊着各样的话题,如工作、生活、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即使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并排行走,心里也是幸福安稳的。
我想起了她新换的微信昵称——柳叶痕。我喜欢这个昵称,觉得用在她身上恰到好处。
我说:“你的微信昵称取得好极了,很独特且富有诗意,重要的是与你本人很相配,正是‘娇柔身轻如池亭细柳,杏眼丹唇有一种风华’我很喜欢。”说完后我哈哈大笑起来,自认为形容得恰如其分,更为这两句脱口而出的诗句洋洋得意。
她听了也开怀而笑,但片刻后就沉默了,脸上分明流露出几分忧伤。这可不像她的风格。平日里随便夸她几句,长相甜美、活泼可爱、书教得好诸如此类,她都会笑呵呵地全盘接受。我心里正嘀咕着,这么好的语言用在她身上应该高兴才是,今天是怎么啦?
她目光平视前方,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变化。我在等待,等她开口。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手搭在我肩膀上站立不动,然后把裙子略往上提,右脚轻抬,露出小腿肚子,说:“独特确实很独特,诗意嘛倒未必有。”
我看着她的脸,全然不知其意,眼光顺着她抬起的右脚,落在小腿肚子上,在中部前外侧,有一块向内凹陷的明显伤痕。
我低下身去仔细察看,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肉:长约五公分,宽约二厘米,其形状恰似一弯柳叶。我似乎感应到了那锥心的疼痛,它狠狠地击打在我心间。我用低沉语气轻声问她,这伤痕是如何形成的?
夏日的晚风从田地里吹来,空气里夹满了稻禾的生涩味道,一种饱含酸涩的记忆。
小妹对农活的抗拒比我更甚,她不仅在言语上有强烈的抱怨,在行动上也是公然地反抗。记得多年前,一个酷热的下午,父亲刚耕完一块田,他左手牵着牛绳、右肩扛着木犁回家来,看见小妹在门口闲玩,就叫她去放会儿牛,并补充说还要继续耕田的。可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口回绝了。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她就是不肯去,父亲气愤地捡起一根细小的枝条,并大声呵责她。可她心里清楚,那小小的枝条多半是个道具而已,她并不担心,可父亲那气势不同于以往,倔强的她连哭带喊地继续抵抗着。如此对峙了半小时之久,棍棒虽然 没有打在她身上,但父亲也没有改变主意。看情形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啦。她十二分不情愿地走到枣树荫下,气愤地解开牛绳,慢腾腾地走向田野。
正是下午四点左右,阳光还是那么炙热,田野里更是一派忙碌的景象,担谷子挑秧的、割水稻栽禾的、打谷机隆隆的声音极其刺耳,震天的巨响传到远处的山丘,再反射回来,撞在她柔弱的胸间。这一切的一切使她心情烦躁,不时地用力地猛拉一下牛绳,对着无辜的水牛发泄心中的怒气,口中还骂着牛儿听不懂的话语。
可怜的水牛刚耕田回来,又饿又累,好不容易休息片刻,却只能咀嚼路边极小极小的青草,它无奈地发出“哞哞”的怨声……。
因为有两个姐姐,小妹做的家务农活其实是很少的,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很委屈。她的时间除了读书就是游戏,对一切家务农活说“不”,久而久之父母也不安排她做什么,也省去跟她周旋的精力。
我们继续往前走,她语气平稳地说:“在我师范毕业那年,你和二姐都在外地,家里种了很多的田。”
这一点我最清楚,我家种的田亩数是最多的,父亲不仅种自家的田地,还承揽别人家的田来耕种。
她语速很慢,眼睛略带微笑,但平静的表情下是难以掩盖的忧伤。
她说:“那天凌晨三点左右,天还没亮、蒙蒙的星光下都看不清脚下的路。我被叫起床,父亲说趁天气凉爽早点下田收割水稻。我虽不乐意,但还是去啦。”
她停了一会,整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母亲总是要先回家一步准备早饭,到了早上七点钟左右,我和父母三个人在田地里,已经打了两担谷子。我肚子又饿,人也好累,于是我就想跟她一起回家,可没想到他俩都不同意,非要我再劳作一会,等一小时后母亲做好了早饭才回家。”
“我当时生气极了,心想我都师范快毕业了,本来就不厌恶下田干家活。我一直说我好累啦,要回家,可无论怎么说他们就是不同意,只想着早点干完农活。”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没有插半句话语,因为我熟悉那样的对话,父母的言语,小妹的对抗,那样的情景曾无数次地发生过。
她说:“我越想越生气,我努力读书却还是要下田干活,我抓住一颗颗水稻,一刀刀地划着,心里是满腔的委屈。内心的愤怒不知不觉汇聚在手中的镰刀上,一不小心就划到了脚上。小腿肚划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顺脚流下,鲜红血液与混浊的泥水融合,很快染红了一片……。”
“已经爬上田埂的母亲见此状况,自然是惊慌不已,她怎么也没想到我的情绪会如此激烈,于是赶紧叫人把我送到镇上的医务所。”
“当我看见自己的鲜血流进水田里,形成一条连续弯曲的红流时,我一点也不害怕,心里竟有些丝丝悲壮的情怀。”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她转头对着我说,还没等我回答,她即刻补充道:“我要申明一下,我不是故意伤害自己的。”
我说我相信,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自残。
她说:“不过从那以后,父母再也没有要求我下田干活,这倒是真的。”
“柳叶痕”一个微信昵称,竟带着血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身上,直到生命结束也不会褪去。
她似乎很轻松地讲了整个故事,而我却还心有余悸,那被鲜血染红的水田,久久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们谁又愿意种田呢?因为出生,别无他法。在有力量挣脱之前,我选择的是默默承受,而小妹则是奋力对抗,她比我更勇敢些。
我们在月光下走进家门,屋角的路灯透出明黄的灯光,无数的蚊虫飞转在灯光里。小村的夜静静地,猫儿狗儿都见不到一只。
(二)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纷繁错杂的思绪,如光电一般在时空里逆流,怎么也拉不回当前。也罢,不妨将岁月回转,转到90年代,回到小时候的时光……。
小妹出生的时候,大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因为她已经有两个姐姐,父母期盼的是个男孩。家里有人提出一个建议,将刚出生的小妹送人,送到一个城里的亲戚家抚养,那亲戚是公职人员,家庭条件不错,应该可以放心。
可是父母多少有些不舍,犹犹豫豫地狠不下心来,事情就这样拖延着,拖着拖着最终留在了身边。
农村里的女孩,像是路边随意盛开的野花,花开时寂寂无人知,花落时悄悄无声息,饮风披露、顺其自然、一天天长大。
小妹是其中的一种,她更像是秋天里的邹菊,有顽强的生命力,有自强不息的坚毅品格。
小妹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发现这张小脸上似有瑕疵,左眼角的上眼皮处多了一粒小小的肉丁。这令她担心不已,要是小肉丁跟着人一起长怎么办?那该多难看呀。母亲无法接受有一个相貌不全的女儿,丑是一回事,将来嫁不出去那就麻烦啦。
一天中午,小妹在熟睡中,我母亲盯着那眼皮上的肉丁,仔仔细细地揣摩了半天,然后用她的指甲轻轻地夹住它,用力猛地把它切拉下来,母亲的指甲里渗透着血丝。小妹顿时痛着惊醒,随后哇哇大哭。好在血流不多并且及时止住,疼痛也很快过去了,值得庆幸的是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小妹长到十岁左右,有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大的眼睛清澈而灵动。母亲心里很是欣慰,想起当年的举动,虽然有些草率,却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我们生在同一个家庭,有一个“喜欢”种田的父亲。不过在读书方面,父母都是极力支持的,并没有厚此薄彼、差别对待。
我俩年龄相差四五岁,在上学的路上我们被永远地分隔开来,从未一起走过。我上学的路是孤独的,而她在村里有个同龄女孩,一直相伴到初中毕业,这一点她比我幸运些。
从小学开始,我们的学习都很优秀,成绩出类拔萃,一直名列前茅。家里墙壁上贴满了各人的奖状,起先是姐姐们的,后来是她的。而她获得的奖状最多,有些甚至都没有机会上墙。
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考试她得了全乡第一名,这样的好成绩是姐姐们从未有过的。在学校的表彰会上,校长隆重地给她颁发了奖状以及五元钱的奖励,五元钱在那个年代不算是小数目。
她的心情格外高兴。放回路上,秋日的阳光、田里的野鸭、飞落的小鸟……,统统都被忘却。她快步走回家,急切地想同父母分享她的荣誉。当她走进家门时,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只有父亲在庭院里做事。她问父亲母亲去了哪里。父亲说去外婆家了还没有回来。她犹豫是否等母亲回来,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可她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于是她走到父亲跟前说:“爸,我全乡第一名,学校还奖了我五块钱哎。”
父亲停下手里的锯条,满眼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哦,很好,继续努力哈。”然后继续干他的木工活。
在小妹看来,父亲的表扬过于轻描淡写。这她有些失落,本以为会大大地受到表扬。“全乡第一名,五块钱”,姐姐们是很优秀,可也没有这么取得过这么好的成绩啊。想到这,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觉得父母对她太不在意,自己的优秀从来没有被重视。心里的委屈一阵阵地涌上心头,泪水几乎就要流下脸庞,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忍住了。她怏怏地转过身走到一旁,不让父亲看出她的心思。
或许是姐姐们的表现让她处于可有可无的境地,她需要发出更为持续更为耀眼的光芒,才能成为关注的焦点。
我一直以为她是家里最幸福的女儿,因为有两个姐姐,细小零散的家务怎么也轮不到她去做。她只管上学、游戏,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必承担。
她活泼纯真的性格,每天都有小朋友来家里找她玩,无论年纪比她大一两岁的,还是比她小三四岁的女孩,她都能与她们愉快相处。屋后婶婶家的两姐妹是我家的常客,她们玩“打弹珠啦、跳皮筋啦、造盘呀”等各种游戏。
这样的时候,我通常是一旁观看,看她们尽情地玩耍,却并不想参与其中,觉得这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母亲在家务方面对我们是很宽容的,作为女儿,我们做的日常家务事少之又少,几乎不值一提。而小妹作为最小的女儿,几乎就没有碰过家务,她从未涮过一个碗,没洗过一次衣服,也没扫过一次地(当然我也几乎不做家务活)。
我们日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很长时间里,我几乎没有格外地关注过她,直到我高中时,略懂得些许人世后,我的注意力才慢慢地转移到她身上。这才发现,在家里哭得最多的是她,隔三差五地就她不是哭就是大声尖叫。她因各种原因被父母苛责,严重的时候甚至打骂。她只是委屈地哭着,她一边哭一边申辩,满心满眼都表现出“不服”的愤慨,可越是申辩越是招来更多的责备。
这样的情景我是有记忆的,只是我不记得自己当时都做了些什么,或是说了些什么,有没有给过她一点安慰,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现如今想起,我是多么希望当时有足够成熟的心智,有力量给她些许温暖。
小时候,村里的日子都很穷,穷酸的日子我们都过过,且深有记忆。只是贫穷的印记在小妹身上烙得更深刻些,对她心理造成的影响也更为隐秘。
一年四季,我们最不喜欢的是冬天。因为冬天里,我们浑身都是冰冷的,没有棉衣棉裤御寒,全部的装备只有一件秋衣、一件毛衣、一件薄薄的外套和一双解放鞋。我们穿着秋季的衣服捱过漫长的冬季。小妹穿得更单薄,冬天里,经常听到她咳嗽。父亲听到这间断性的咳声,一天天地咳,咳得他心里焦急,但是说出来的话语却总是责怪:“总是咳咳咳,也不晓得穿衣服,将来咳出毛病怎么办哈!”可父亲不知道她根本没什么衣服可穿,一件夹克从春天一直穿到冬天。她脚上的袜子也总是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漏洞,露出几个红通通的小脚丫子,所有的袜子加起来也凑不齐两对,光着脚穿鞋是寻常的事情。
有一年,母亲突然想起很久没有给小妹制新衣了,于是到镇上买了一块布,托姑姑给小妹量身定做了一条裤子。那是一个数九的寒冬,前一晚上下了场大雪,雪花厚厚地铺满了山川、道路和田野。上学的路上实在是冷,男孩子们主意多,有人从田里拖来几把的稻草,生起了火堆。大家都围着火堆烤火,小妹也在其中,她伸出双手烤一烤,身体转一转,温暖一下后背。由靠火堆太近,晴纶的布料遇高温熔化,一只裤腿在膝盖弯处被烫得粘缩成一团,而她却完全没有察觉。直到放学回家后,家人看到了她才知道,好在裤子没有被烧出一个洞,只是收缩在一处。为此她难过了好几天,真是可惜,崭新的裤子才穿了一次而已。
我们的母亲,是不喜做针线的,儿女们身上的衣服少粒纽扣不要紧、开条裂缝没关系、毛衣袖口脱了线像是没看见。
记不清是哪一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我自个儿研究,尝试做些针线活。费了半天时间,才找出被母亲随手乱放的针线,坐在屋檐下板凳上,我开始钉纽扣、补袜子、缝衣服。
我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凡是有开口的地方,直接将两边缝合起来,就像外科医生缝合伤口那样。长长短短的线条、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极了毛毛虫。有长的,有短的,缝补后的衣物已然变了形状,不是突起来就是凹下去,或者是少个角之类的,怎么也展不平整。
简单粗略的缝补尚能马马虎虎地应付着,可有一种衣服我实在是不会修补,那就是小妹的毛衣。那是一件手工编织的蓝色旧毛衣,毛衣已经变得很薄,两只袖口早已被磨损,脱了针脚的线丝越来越多,一根根弯弯曲曲的,像蚯蚓似的吊在袖口。小妹很小心地把它穿在里面,把线条打个结,用外套遮住它。可那长长的蚯蚓,总是不合时宜地跑到袖口外来,她又费心地把它们塞回去,可是过一会儿它们又露出来了。
我注意到了小妹的这个动作,趁她脱下毛衣的时候,我把它拿过来,左看看右看看,看能不能缝一缝,补一补。这才发现毛衣的两只袖子损坏相当严重。我牵出一根线头,只轻轻地一拉,没想到竟一圈一圈地被扯出很长很长,若是一直拉的话,整个衣袖都要我拆没了。这下真真地把我难倒,我可不会织毛衣,怎么办?说实话我没办法,只是把拉出来的线条剪断再打个结了事,把毛衣悄悄地放回去。就这样,这件旧色的薄毛衣继续穿在小妹身上,又陪她度过了两个寒冬,袖口的毛线仍固执地往外跑,而她还是一样,有意无意地拉伸着外套袖子。
冬天的寒冷,是求学路上的一道难关。
大人们经常会说读书辛苦,在酷日寒冬里来来去去,冬天里,手冰凉很容易生冻疮,于是开玩笑说就不要读书了,小妹会大声说:“不,我要读书的。”
雨雪纷飞、天寒地冻,教室里的玻璃窗总是有破裂的,坐的时间长了,脚趾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双手生满了冻疮,手背肿得高高的就像个馒头,连握拳都不能够。到了晚上躺在被子里暖和一些的时候,手上奇痒无比,让人忍不住不去抓它,可一旦抓破了皮,冻疮就会开裂并且化脓,整整一个冬天都无法愈合。更可恨的是,冻疮每年的冬季都会复发,年复一年地伤口好了又开裂,开裂了又黏合,如此反复以至于在手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
有一年秋天,毛线织成的围巾在小村里很流行,村里的大姑娘们到镇上买来绒线和棒针,她们聚坐一处,一边闲聊一边织围巾。网状的围巾通常只用一种颜色,以白色居多,红色、粉色其次,大概一两米的长度,摸上去柔软舒适,七八天就织完。织好的围巾要经过水洗,在水里铺开来像是一张大大的渔网。
小妹也给自己织了一条很独特的“围巾”。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旮旯里翻找出来的旧绒线,各种各样的颜色,被她拼接起来卷成一个个小小的圆球。没有专用的毛线针,这也不是问题,家家户户的檐栏下堆放铁芒萁,有细长而深红的根茎,折一段下来,两头过一下火成黑色炭头,就做成了一副“毛线针”。
按照她的请求,我给她起好针,总共十几针仅三厘米的宽度,然后教她一种最简单的“平针”针法。她很开心地织起围巾来,一开始她似乎很不满意,织了又拆,拆了又重新织。我以为她只是图个新鲜,当做游戏一样,很快她就会对此失去了兴趣的。可结果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她对织围巾表现出了相当的热情,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织围巾,那细细的深红的“针”正合她的小手,动作越发熟练灵巧,神态怡然专注。
看着她的围巾,我没少取笑她,多次问:“你这织的究竟是什么呀?”。她全然不在意我鄙夷的语气,每次都大声而骄傲地回答道:“围巾呀!”,她四处翻箱倒柜,边边角角各处收集旧毛线,十厘米以上的线头就可以派上用场,她的围巾越织越长,直到再也找不出一丁点的毛线,才决定收针。
她对自己的“作品”似乎非常满意,因为连续好几天都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一条绝无仅有的围巾,由废旧毛线拼织而成,无数个线头分布其间。两指宽一米长,我怎么看它也不像围巾,勉勉强强只能算是一根“带子”而已。何况这带子上,红色一截黑色一段,有浅蓝又有深棕,有橙黄还有青绿,真是七色齐全。
彼时正当深秋的时节,秋风里蕴藏着阴湿的冷意,冬天又在眼前。她拿着围巾围在脖子上,一圈一圈地转了三四圈,两端在侧面打个结固定,可这长长的“围巾”依然遮不住脖子的三分之一。
见此情景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称赞一番又嘲讽两句。而她始终是一副怡然自满的样子,单纯而快乐。
可是笑着笑着,我的内心却有着无比的悲凉。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小妹的围巾却从未真正派上过用场,被她藏在五斗橱的角落里。她仍是衣衫单薄,领口空荡,两手红肿,一天天都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多年以后,家里的老房子被拆了,原地基上盖起了新楼。小妹织的形围巾再也没有见到过。
(三)
小妹在读书方面表现相当突出,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三,从小学到中学,年年如此。
仔细回想起来,我并没有她在家里勤学苦练、发奋读书的记忆。而今我很想探究一番。
于是我问她,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努力读书的动力在哪里?
她想了想回答说,哪有什么理想呀,中考填志愿都是听父母的,就填了师范。至于学习动力嘛,嗯……,努力读书让我受到关注,这算不算呢?
我说当然算啦。
接着她又说,你不知道,初中有一段时间,我的成绩直线下滑。
是因为什么?
因为自卑。
自卑!我很是不解,按理说学习成绩好,老师同学都会喜欢,怎么会有自卑感?
因为母亲去学校找老师,希望能减免学费,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在学校里很没有面子。
听她这样说,我想起来了,彼此我在读高中,每月的生活费需定期交付,为此父亲压力很大。由于小妹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学校有政策,可以为优秀的困难学生减免部分学费。这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会觉得庆幸,因为成绩优秀,可以省去学费,这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可在小妹身上却是相反的结果,她会觉得伤了自尊。
那时家里的生活条件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穷到交不起学费的地步,只是我父母一心想着能省则省,哪里会关注到女儿心理变化呢。
她继续说,我叫他们不要去学校,可偏不听。有一年,开学都一星期了,同学都有了书,可因为我没交学费,全班就我一个人没领到课本。我没有书,坐在教室里听课,内心自卑到了极点,不知不觉地头低了下来,渐渐地竟成了习惯,在学校低着头走路,成绩也一落千丈。
你们总怪我低头弯背地走路,其实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她语气低沉,当初的失落感埋进了心底,至今想起仍有深深的挫败感。
她低头走路的样子我是有印象的,因此还责骂过她,我要她抬头挺胸地走路。我能体会她的心情,这事若我在身上,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小妹她在家里,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容易被父母忽视。
她又说,我消沉了很久。直到有一次考试,我对着试卷突然发现,竟一道题也不会做,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内心惊慌不已。成绩出来后,同学都去老师办公室看分数,只有我怯怯地在门口张望,我知道结果,所以不敢进去。
这时候老师走出来,经过我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小晴,这次没考好哦,下次要努力哈”。
老师的这句话一下把我点醒了。从那以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地学习。
听着她的话语,我的心也一上一下地跳动着。我从不知道,她竟有这样一个心理历程。庆幸的是她能够及时醒悟,若是一直自暴自弃,那今天的小妹则是另一种生活状态。
小妹说她一直都很自卑。头低下去容易,想要抬起来却很难。尽管学习成绩好,和同学关系也相处融洽,但那钻进骨子里的自卑感却难以清除。她说她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慢慢地调整过来,通过工作一点一点地建立起自信。
小妹十八岁就走向工作岗位,从教多年始终热衷于教学,工作上表现良好,数学方面尤为突出。她说我知道学生的问题在哪里,找到根源、解决疑惑,效果就明显了。对此,我深信不疑,她中考时数学是满分的成绩,考编时全县第一的排名,教学班的成绩总是遥遥领先,想必其中一定有可取之道。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可复制,应对各种困难障碍时,不同的处理方式,会有皆然不同的结局。
小时候,我们姐妹相貌平平,在人群中一点也不起眼。我看着身边的小妹,曾经那个弱小灰暗的小女孩,就像一朵被雨露遗弃的花蕾,厚厚的灰尘包裹着单薄的羽叶,只露出点点儿纤细的嫩牙。它静静地生长在角落里,无人关注,你甚至不会期待它能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而今,这朵花蕾不仅如期盛开,而且绚丽美艳,通过自身的修养,更是把花期数倍地延长,二十岁该有的姣俏、三十岁难得的风韵、四十岁容颜依旧,演绎着她幸福快乐的人生。
我们漫步在小村,在这块平凡无奇的土地上,回头审视自己的成长历程:多少心酸苦楚,几多孤独无助,多数都无法向旁人诉说,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我不想将“回顾过往”和“忆苦思甜”相互关联。因为所经历的“苦”未必是真苦,所拥有的“甜”更不足以说道,但回顾却很必要,是吸取经验、总结教训,是希望能有益于下一代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