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仅6.01平的房间里,容纳着我下班之后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生活。
床、桌子、衣柜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间,柜子和床中间的过道需侧着身体走。
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暗暗发誓,以后自己的房子要越来越大。
这个周末天气很好,洗好衣服,望着窗户外面射来的阳光,感觉岁月静好。
谈着一个朴实平凡的男友,据说,下一年结婚。
关于自己的人生,由于不是自己多么期待的,过得好像一个局外人。
然而,除了这样的人生,我又能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刚坐下来,准备备课,疲倦感便肆意涌来,这样没有希望地活着的日子,还有很多呢?你得慢慢地适应着。
也就在这个时候,手机亮了一下。是微信:你小舅昨天清晨去世了,你要回来看看吗?
心里涌出一种麻木地感觉,不知道是痛苦还是不痛苦,不知道是想哭还是不想哭,不知道应该怎样、用什么样的心态和感受来面对这种事情。
我考上研后,便很少回老家了,即便过年回家,也不怎么去看舅舅。
常听家人感叹说:你小舅,这辈子,是白活了。
而如今,听到这消息。
只在脑海中,淡淡地,刻意地又仿佛情不自禁地,涌现出了几个与小舅有关的画面来。
第一个画面,是一片绿黄相间的田野,也和今天的天气同样,阳光灿烂却不眩目,那时候刚在城里买了房子的妈妈实在没钱,带着我和哥哥找小舅借钱。
先去来他的旧房子里,听他儿子说,跟儿媳闹别扭,去地里看田的棚房里住了。
当时,还年幼的我,也只是恍恍惚惚地听着。
后来,妈妈带着我们来到地里找舅舅。舅舅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我和哥哥在田间追着蝴蝶玩儿,觉得这儿真是太美了,丝毫不觉得舅舅的辛苦。
只记得舅舅和妈妈在一旁聊了几句,舅舅从屋里褥子下翻出50块钱,塞进哥哥手里,说着:“孩子上学要紧!”……
微风从窗口吹来,思绪重回到了当下。
我的眼睛微微湿润。
你小舅,穷过了一辈子。——又有人的声音在耳旁回荡。
我请了假,匆匆收拾了行李,又从银行取了些现钱。便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不是节假日,最近又疫情,坐高铁的人并不多。
旁边座位的女生看起来比我还小些,似乎是个大学生,用酒精小心翼翼把座位喷一遍,问我:“你要喷吗?”
我摇摇头,她大约也只是客气客气,收起酒精喷雾,将行李箱搬上行李架,一坐到坐位便歪着头看手机。
最后一次见小舅,是在菜市场,他推着小车在一个角落买菜,匆匆和我们打了招呼,便去招呼客人了。
我自幼性格格外内向,只对着小舅打了声招呼,便站在原处看着妈妈走了过去。
妈妈回来时说:“这两年菜值钱,你舅舅这两年能过得好一点儿了。”
没错,他是一个农民。当年本来可以去当兵,却因为家里的种种情况,而没有去成。
听妈妈说,小时候的舅舅是班里的男孩儿头,学习好,脾气硬,谁都怕他也敬他。
从舅舅如今的轮廓中,也能依稀看出,他年轻时英气勃勃的面容来。
妈妈说,每一次,她借舅舅的作文“参考”,都会被全班传送。
在北京的表哥也说,小时候,他在舅舅家写作业,作文不会写。舅舅只说:“所有的文章,只要按这三步写,都能写得好。”如今,靠写文案升为项目经理的舅舅,还记得这三步,并说,他现在所有的文章,都是按照舅舅曾说的那种方法写的。
舅舅是高中毕业,长得帅气,也写得一手好文章。
但他是一个农民。没错,他是一个农民。
而且,身为农民,他并没有比其他农民更出色。
这是一个擅长用笔杆子的人,却拿了一辈子锄头。
你的舅舅啊,当农民当的可窝囊了,差不多种什么,第二年必定贱卖。
他是一个不懂宏观调控的农民。
大约,那时候的高中,政治不会讲经济。
他只是勤勤恳恳地种地,依据他周围朋友的经验,去种地。
他生活在农民最穷苦的那几年里,如今,农民的生活已经逐渐改善了,听说,他家里的房子也要拆迁,会分房分钱。
而他,却偏偏在这一切美好发生之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
车窗外沧海桑田,瞬息万变,眼前,舅舅的画面不断涌现。
这是一个不关心个体生命感受的客观世界,庄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常年如一日地,将自己的抱负、激情掩埋于黄土的舅舅,那性格骄傲、脾气倔强地舅舅,将他所有的不满和期待,都凝结成了一滴滴汗水,抛洒在他生命寄托的土壤里。
在他的一生中,他所有的生活来源,全都要从他手中的锄头里刨除来。
而他,曾是那样骄傲、鲜活,充满生命力的少年啊。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妈妈说:“先吃点儿饭,吃完了晚上去看看。”
家里很冷清,爸爸在外地还没回来,说是明天回来。
爸爸和舅舅,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
但是,爸爸还是坚持要回来,送舅舅最后一程。
那因生活艰苦而蹂躏地麻木生硬的心,在这生死时刻,竟仿佛是被一只神奇的手牵动着。
说不上的一种感情,隐隐约约,发出丝丝疼痛,让人不觉间,陷入一种沉痛的感觉。
舅舅家里已经上灯了。
之前参加过一家人的聚会。
在这许多的聚会中,我的舅舅和他的家人,总是最卑微的一个存在。
他们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隔绝在最热闹最核心的气氛之外。
常年作为一种绿叶,配衬着那些经济地位较好,说起话来都流露着一股神奇劲儿的亲朋好友们。
如今,他的短暂的一生里,终于有机会成为了众人主角。
有的亲戚说:他的一生都很辛苦。
有的亲戚说:他白忙活了一场,受了一辈子罪。
舅妈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神情间却流露出一种,不想再演戏式地肃穆。但似乎有人在指点着她,关于这场葬礼,你应该什么时候哭,你应该怎么哭,才能够凸显你的真情。
她似乎不善此道。
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见到我们一家人来,眼睛里流出悲痛的眼泪来。
但我分明感觉到,她不愿意在有人来的时候,非要挤出这眼泪。
她的悲痛,是用眼泪也无法说清楚的。
而在她最悲痛的时刻,却非要有人强迫她用眼泪来证明什么。
来帮忙的人都很多,特别是大舅家的孩子,据说送了两万块钱。
那孩子近些年做生意,挣了不少钱。
正因为这两万块钱,使他所到之处,得到的都是人们带着谄媚或感激的眼神,这眼神大约能令人飘飘欲醉,往常看起来还很朴实的表哥,这时候却忽然间变了一个人,连带着表嫂,也与平常端庄秀丽沉默不语的模样不同了。是人事扭曲了他们的性格,还是人事让他们变得更像每一个世人。
我到的时候,舅舅的遗体已经在冷气氤氲的棺材里放置了,不敢多看,在众人的引领下,磕头拜祭。
其他时候,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空看着众人忙碌的样子。
有人主动热乎着打招呼。询问着近些年的景况。但大部分人看起来都过得不太好。
不太好从某种角度上说,倒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谦卑客气。
他们使得一些过得稍微好些的亲戚有了骄傲的底气。
诉说、攀谈、忙碌,到了深夜,家里几个男丁去守灵,哥哥晚上也回来了,替舅舅守了一夜灵,第二天又匆匆赶回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匆忙的生活,尽管,少有敢去直视自己生活的人。
但每一个人,又不得不被生活的鞭子鞭策着前进。
我们生活在生活为我们编织的牢笼中。
葬礼举行地略显苍白,舅舅就这样,在一个本该觉得特别,但又神奇般地平淡的日子里,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舅舅的葬礼还没结束,我就回来了。
重新回归自己的生活,恍若隔世。
舅舅的死让我明白了生命的脆弱,他因不忍心去看病而猝死在一个平凡的早晨。
听舅妈说:他还吃了一碗饭,那饭是凉的,没热。
他已经说自己心口疼很多天了,但一想到去医院,一花几千块钱,可是家里好几个月的口粮,便怎么也不舍得。
这大约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努力追寻金钱的原因吧。
有时候,在它的身上,承载着一个人之所以还能忍受这个世界的唯一希望、温暖和归处。
看着自己狭窄的房子,整理整理思绪,打开电脑、课本,准备好笔,冲了杯咖啡……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毫无自由,却又因为某种缘由,需要坚持忍受。
……
舅舅去世后,常年寄生在贫穷家庭里的儿子就毅然决然地出去打工了,说这样挣地多,等攒够了钱,要在城里买一栋单元楼,把舅妈接过去安享晚年。
再次相见,已经是大舅70大寿的时候了,舅妈的女婿开公司挣了大钱,在城里买地盖了两栋楼房。
表哥在外地打工,也积攒了不少钱。他女儿也考上了大学。儿子上了职高,如今毕业,也工作挣钱了……
如果,小舅晚去世几年,大约就无人再发出“白活了”这类的感慨了吧。
(文章首次发布于个人公众号“春风何必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