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侯,母亲出了一个谜语让我猜,她说:“娘一笑,儿一跳”。我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没猜出来,很少说话,的父亲在一旁望着我说,天天吵着耍吃的东西怎么猜不到。我这才恍然大悟,是粟子!
父亲嗔爱的眼神温柔地瞪了我一下,又低头编结他的草鞋,那时候编草鞋几乎是每个农村汉子都会的活儿,而父亲的草鞋编结的格外好,就是比村里的任何庄稼汉都编的好,别人编的草鞋穿个两三天就烂了,父亲编的草鞋总是能穿个三到五天,而且上山与下田都像草上飞般的劲道轻便。
那时在农活的休息时,大家伙放下锄头,坐到凉荫下,享受悠闲一刻:喝茶抽烟聊农村家长里短的碎事琐事,顺带来几个段子,黑的紫的红的,当然多是黄的,笑谈中有声有色有情有景,也不亚于当年春来茶馆的茶客们,大雅与小俗,下里巴人种种趣谈语调,也是那个时代的农民土文化生活情景。
而父亲总是在人们的笑声中悄悄地离开,钻进田边地角的山林里,年轻的他身手敏捷,象极了一只上树的猴子,只见林子里的树影晃动,转眼间父亲的布袋兜里,已装满了绿绒绒光剌剌的栗球,父亲把他们倒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地剥开栗壳,鲜嫩嫩的板栗就滑进了他的布袋兜里,随着不远处的笑声依然喧闹,他又向远处的林子钻去,等到队长喊起:开工喽!父亲的布兜里已是沉沉地鼓起来了。
那时候的板栗没有现在这样丰盛的收获,更没有现在的品种繁多,多是小小个的,而且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可能是那时的嫁接技术落后吧,等到真正成树结果的寥寥无几。我家就在那个遥远而偏僻的小山村,四户人家,三户人家只有那么三五棵板栗树,而且不是年年都会结果的。我家屋后有两棵板栗树,隔个山坡有两棵,板栗的个头中等大。
那时候的板栗要等到中秋或是更晚一些时候才打下来,有的板栗球绽开了,栗子跳出球壳掉到地上草丛里,这就是我母亲的谜语里说的:娘一笑,儿一跳。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栗子,我们那里都这样叫,父亲和母亲早上叫不起来睡不醒的我们,总是拖着长长的腔调:英子,妮子,昨夜发了一夜大风,后山上肯定有栗子掉下来,想吃栗子的快起床哦。姐姐不怎么爱吃栗子,自然呆在梦里不肯睁开眼睛,乐得我翻身而起,风一样奔向后山。
母亲没有骗我,红朴朴的,晶亮亮的,还略带一层薄薄的霜露,静静地躺在草丛中,我兴奋地象个捡蘑菇的小姑娘,把两个小小的口袋,还有儿时母亲给我缝的一种系在胸前的小布兜,就象现在的口袋短裙的样子,全都装的满满的,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正在灶上忙着做早饭的母亲厉声响起:姑奶奶你别生吃,倒出来剥皮煮熟下面条吃,我极不情愿地掏出栗子来,父亲笑着说,不要急,等我中午趁歇晌的功夫再去山上摘点回来,凑着也有一大锅了,我吞了吞口水,伸手抓了一把,转身就跑,母亲的声音在后面追来:”嗯下劲七(就是你拼命地吃),七得屙栗子不消化就知道狠气儿“。母亲总是用这个来吓虎我,还真的不消化,拉的全是栗子渣,也不敢告诉母亲,但还是没逃过她那年轻的眼神,从茅厕出来时边走边说:”我说么样儿哈,嗯(你)聋子不怕雷,还七(吃)社”。那时的栗子真的太好吃了,每到吃栗子的季节,我人整个的瘦了一圈,还若无其事,忘不了栗子的甜味,太诱惑人了。
父亲穿上自己编织的草鞋,开始从自家的几棵树上,收取剩下的栗子,除了风吹落的,也还有大部份结结实实地悬在树上,枝枝叶叶下面,它们静静地默守秋天,正像金朝王哲的《黄鹤洞中仙》:
你待坚心走,我待坚心守。
栗子甘甜美芋头,翁母同张口。
开取四时花,绽取三春柳。
一性昭然全得他,玉液琼浆酒。
父亲的草鞋穿行在观音山脚下每片深幽丛茂的密林中,那时我家后面有座陡峭的山岩,叫金鸡岩,金鸡岩四面环山,直通观音山,坡岭连绵起伏,松石溪泉,枫林尽染,而每到这个时候正是栗子飘香,果甸枝头,父亲和他的草鞋在大山里行走自如,攀树摘栗如探囊取物,夕阳西下,山色流连,父亲就这样一兜青、一兜黄、一兜红地踏破草鞋千野径,趟过春华秋实时。岁月如烟,记忆如栗,依然鲜甜如故。
那时候的栗子,父辈们并没有及时享受美味,或入汤摆盘,或佐餐酤酒,它们被宝贵成山珍佳肴,极品美味,父母亲把它们小心掰剥开来,那红彤彤的栗子珠圆玉润,在柴屋里堆成一座小山,父亲自己动手,编一个大大圆圆的竹筛子,然后用绳子把它们吊在窗口通风处,让其自然风干,风干的栗子身子整个缩小了,尤其是半干时,村里人叫蔫栗子,蔫栗子好吃的不得了,母亲用它们来招待特别有身份的客人,比如族里的长辈,和村社的国家干部。过年的时候,蔫栗子已变得像小石子一样坚硬,可并不改变它特有的甜美与鲜味,到了过年的时候,父亲从悬在楼板横梁上取下硬得哗哗作响的栗子,(他夫妻俩把一袋袋干栗子挂的那么高,无非是防着我这张贪吃的馋嘴,弄的我每次望梁兴叹,吞着口水无奈地转身,也就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自律,小小年纪,现在想起来,很是同情那时欠吃栗子的样子,太可怜了)。母亲把它们和刚刚腌了些时的腊肉,一起放进一个大土罐子里,放在火塘边上慢火炖煮,当那栗子和腊肉的香味儿弥漫起来,整个屋子里都闻得到,好香好香的气味,让人馋涎欲滴。母亲把煮熟了的腊肉栗子汤倒进锅里,再加多一些水,放进面条和滋巴,给我和姐姐每人添了一大碗,那个鲜甜的味道呀,我怎么也形容不出那种连舌头都要吞进去的感觉,太美太美了,我敢打睹,除了我们那一代人,现在的年轻人绝对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美味,我的一个小堂弟,常坐在村前一棵桐子树上唱着这样的儿歌:桐子树儿开白花,娘不在屋地我当家,早上鸡汤下挂面,夜歇(夜晚)栗子煮滋巴,他在树上边唱边甩着光脚丫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光阴流转,岁月轮回,父亲和他的草鞋与栗子已成记忆成往事烟尘,但我对栗子却是一直情有独钟,且不说我对这片故土的山山岭岭爱的有多么深沉,可我的根原本早已固植在观音山下的金鸡岩前,那里的寸草寸木寸水,都有我朴实炽烈的情素和眷恋。随着改革的步伐跨跃与时代腾飞,我开始感觉些许的失落,确切地说,还是沉浸在儿时对栗子一种神驰般的向往和留连吧。现在都叫板栗,满大街的板栗摆满各个商铺门前,虽然那么一片丰盛的景象,我依然会视它们为珍肴参果,异乡的岁月里,每到栗子季节,我强忍住馋嘴的本性,让思念静止下来,低头走在别人城市的人行道上,脑子却一遍遍浮现此时家乡板栗上市的情景和场面,当然,更多的是儿时屋后的那两棵栗子树,它们早已化尘泥,而当时的印象却清晰如昨,仿佛眼前。
就在昨天,一位诗友说来看我,就便帮我拼装一个组合简易柜,我特地从小摊上买回板栗,和排骨山药一起炖好,可是吃饭的时候,他说他一个板栗都不吃,他不喜欢吃,讶然。幸好,还买了牛肉和牛筋及其他的一些菜,不然可就尴尬了。虽然别人这样,而我却依旧故我,一生一直喜欢吃栗子,并且总也吃不厌,因为它是一种怀念,一种情感,还是一份幸福,满满的回忆延续了今天的板栗香甜,它们在我的桌上碗中,那么嫩滑可口,美不胜言,梦里醒来,闻着迷醉,吃着鲜味。栗子是我梦中的童年,是我打拼岁月里不落的乡愁。
栗子给我以更深的感悟:
“娘一笑”。它像是怀胎十月的母亲,默默用它带剌的外衣,在风雨中坚强地保护和孕育着自己的孩子,或许母亲深深地知道,它孕育的不是一般的孩子,而是黄金果,人参果。一旦成熟,它就那么裂嘴一笑,或是任由主人采摘回来,用剪刀或是锤子掰剥开,孩子就离开了它,离开后的栗球就成了一具空壳,这像极了养大的孩子,飞走了,意味着不再归来相聚,可它始终无怨无悔。然后人们把它堆积晒干,烧火做饭,或放进火塘取暖,可谓是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
“儿一跳”,长大了,成熟了,是该离开母亲,去远行,去完成它的使命,它要奔赴属于它的生命轨道,给人们更多精神与物质上的奉献,它带着母亲的体温与情怀,为人类作出它独特而唯一的贡献。充分发挥它浓厚纯朴的秉质,给世人以留恋与思念,它同样有它的诗和远方,这也是一种精神,是它们母子你待坚心走,我待坚心守的精神。仔细想来,我们的父母亲把我们十月怀胎生下来,也是百般呵护,万千宠爱在一身,当我们有一天羽翼丰满,展翅高飞,离父母越来越远的时候,它们也成了一具守望的枯壳,又何曾不是:你待坚心走,我待坚心守呢。
在这个栗子飘香的时候,我回到阔别二十五年的家乡,这样的早秋时分,这样的火红的季节,栗子以它母亲慈爱的眼神迎接我的归来,叶落归根,尽管漂泊多年,故乡的山山水水依亲切地致我以无声的微笑与注视,我深深地感受到它深沉的情怀和暖暖的胸怀。轻松惬意地走在栗香弥漫的林荫道上,诗兴不意而来:
板栗吟
一身骨剌露锋芒,通体尖牙护稚黄。垂甸千姿悬静野,开颜一笑绽酥芳。
取仁火灶针球软,扣齿炉台至味香。盘尽杯残频送盏,酒酣夜半未沾床。
注:
《黄鹤洞中仙》
金朝:王哲
你待坚心走,我待坚心守。
栗子甘甜美芋头,翁母同张口。
开取四时花,绽取三春柳。
一性昭然全得他,玉液琼浆酒。
译文:
你要坚心跑,我们要坚心守。
栗子甘甜美芋头,父亲与母亲张开嘴。
开取四季花,开取三春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