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西装革履,每天走在村落里,从村东走到村西,从白天走到黑夜,村里每家的情况我都了如指掌,然而,人们只是把我当傻子,冲我凶,吓唬我。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心里,我只是外表痴傻,内心比谁都明白。
稻香飘十里,那个后来成了我媳妇的女孩,村东老陈家的二女儿阿娟挺着孕肚从南城回来,人们议论纷纷,她刚满十八岁,怀着谁的孩子。未婚先孕,注定要背负着骂名,那些流言蜚语像一把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向这位花季少女的心脏。没有人给她解释的机会,她是被人给骗了,她怀着一个毒贩的孩子。回村前的一个晚上,那个男人被警察给带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命运的捉弄。
我那天撞见人们在策划一场阴谋。他们在商量给阿娟偷偷喝下堕胎药,深怕丑事外扬,他们觉得一个女孩未婚生子会给村里带来不好的事情发生,多可怕的思想,在静静地村庄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悲剧。阿娟的父亲从村长手里接过药,在月色下往家里赶,他怎么能下得了手,多少有点讽刺。
微弱的油灯泛着黄色的光,阿娟在母亲的怀里哭泣着,遭受这样的委屈,那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我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我的眼泪不觉落下,我可怜阿娟,或者说我此刻想保护她,等她生下孩子,我们一起抚养长大。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心动,也是最后一次为一个女孩心动。
我冲进她的家里,准备拉起她的手往外跑,我要在她父亲回来之前,带她远走高飞。我把偷听到他们密谋的事情告诉了她们母女,她的母亲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早已预料到事情的结果。在这偏僻的地方,常常用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弄巧成拙,我们无法想象他们固化的思维会带来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我拉着阿娟的手沿着河岸跑。村民们手里拿着火把,到处寻找我们的身影,不停地喊着我们的名字,“傻子”、“阿娟”,你们是跑不掉的。为了爱情,二十岁的我突然醒悟,我不是傻子,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阿娟怎么也想不到,我一个傻子会为了她宁愿得罪全村人。开始,我哪有想那么多,我想护她周全,仅仅是出于好心。
村里,我们是回不去了。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车,阿娟带我来到锡都,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们的落脚点在哪里?走在街上,四处张望,一家饭店的老板娘收留了我们这对苦命的人,往后的日子,我们在饭店打工维持生计。次年春天,阿娟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一个傻子当爹了。又过了三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聪明,鼻子像我。
十年后,我们带着一双儿女回到曾经那个被迫逃离的村落。村里的泥巴路铺上了水泥路,土坯房换成了砖房,可我家的茅草屋破败不堪,我的母亲也没等我回来,她每天去河边寻我,她知道我每一次不开心的时候会躲在这里,不慎溺水而亡,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心儿死了。
知道我们回来后,当年的那些村民来到阿娟家,他们个个脸色难看,像是犯了错的罪犯等待惩罚,他们有罪吗?他们有罪,罪在他们愚昧无知。村长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阿娟的父亲,我的老丈人,他因当年的事情羞愧难当,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他们依然叫我傻子,可我不傻。我媳妇并没有因为当年的事怀恨在心,她想回来看看她年迈的母亲。那个晚上,若没有她母亲的同意,我带不走阿娟,感谢她那么相信我一个傻子的勇气,我是多么的幸运。母亲那双为家庭操劳的双手长满了茧,她轻轻地抚摸两个外孙的头,甜蜜的笑挂在嘴边,母亲多久没笑了。
我知道,最伤心的地方留下来再次驻足是不再可能了,只是回来了却一些心愿,做最后的告别,告别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们一家四口,来到村口那颗多依果树下,给身后的村落,我出生的地方,深深鞠了三次躬。故乡留在心底,多少人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从河岸飞出几只白鹇,飞向太阳初升的地方,远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