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五十一岁,开的面馆已经十来年了。
每当有人问起他具体开了多少年了,老姜都不语,过一会儿才冷不丁冒出来:十二年咯!而老姜放弃原本的一切转做餐饮这一行,就是从这一间十几平米的小面馆开始的。
那时候还年轻呢,老姜还是小姜,在市里的酒厂做大销售,天天奔波于外地跑业务,到处联络经销商,几乎每晚都得喝到走路打偏。老姜从跟着主管开始干,就寻思什么时候也能干成主管,觉得当上了主管就可以多吩咐跟着他跑的销售,少喝点酒了,天天这么没命似得喝,没人受得了。
果不其然,老姜业务跑的好,没过几年,赶上老总被调到其他地方,又有贵人相助,他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片区主管,现在是天天喝得不省人事,回屋的路都找不着了。
是个秋天,老姜喝多了,一进门就撑不住倒下了,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太孤独,老婆孩子没一个在身边,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觉,老姜就这么躺在鞋柜旁睡了,结果半夜被冷醒,浑身冰凉,手也压麻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姜想家了。
这冰冷麻木的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老姜被强烈的胃疼唤醒。简单收拾过,拿上一瓶公司刚出的新品白酒,在楼下点一碗青椒肉丝盖饭稍微填填胃,老姜又约了晚上的饭局。他还是像送命那样豪爽地喝,人在吵闹的酒桌上浴血奋战,但心已经不在了。老姜是个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他要回家的心意已决,却没有选择立马拍拍屁股走人,他在等待一个机遇,在寻找一份合适的新工作,毕竟一个男人要顶天立地,要撑起一个家,没收入是万万不行的。
一直没物色到满意的工作,老姜回家的计划也就停滞了,正当他愁于每晚都喝得烂醉狼狈时,老婆打听到一家老字号面馆的师傅打算收徒,那家面馆老姜从前就爱吃,若是路过就一定会进店里吃上一碗二两碗杂面,也算是从小吃到大了,他心里当然也就清楚这家面馆的手艺是一定能赚钱的。于是老姜没琢磨两天就想通了,和面馆那边口头约定好后,辞了辛苦熬出来的销售主管,把在市里这小十年里积累的一切都丢了个干净,只简单收拾了几包行李,就回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小县城,终于回家了。
老姜从来都不是个能心安理得闲下来的人,没见着休息几天,就天天往那面馆里钻了,忙的时候就帮师父打打下手,收碗擦桌。等到饭点一过,店里的客人就少了,这才到了真正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边做边教,煮面看起来简单,家家都会,但要做到好吃,需要的是态度,需要的是经验。
首先是抓面,师父从不过称,客人说要几两,手一抓,再颠一颠抖两抖,大差不差,而对于老姜,师父要求抓面只能多不能少,这是态度,也是规矩。然后是下面,客人多的时候,就那么一口锅炉,要煮十几个人的面,师父是从来不把每份面单独放在一个漏勺里煮的,麻烦,能分清沸腾锅炉里随热浪而飘动的一缕缕面的生熟程度,靠的是经验。师父煮面时长筷从不离手,无论是在招呼客人还是聊天儿,眼睛也都鲜少离开锅炉,师父对这小小灶台上学问的了解,比自己的人生还透彻。
能看出来,老姜是真的想和那不清醒的过去决裂,他学得认真,希望能尽快出师,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面馆,开始新的生活。老姜下了多深的功夫,师父都看在眼里,在被点评无数次后的某天下午,老姜照常又给师父端来一碗自己做的招牌豌杂面当作考核,师父尝过几口,一句话没说,只点了点头,欣慰地笑。老姜知道这就代表手艺已经过关,可以出师了。他调侃自己当年念书的时候要是有现在学这煮面功夫的一半努力,如今起码也是个科长以上了。不过在高兴的同时,老姜也给自己留足了后路,他和老婆商量着从积蓄拿出来一部分,在热闹些的街道租一个十来平的小店面开着试试,要是生意不行的话,也好收手些。
姜哥面馆开在一座公园下街,已经安安心心做了七八年,这时候老姜也快五十岁了。男人嘛,五十岁也还年轻,正是发展事业的好时候,老姜觉得自己还能再拼一拼,趁着这几年有精力,再多赚一些,而这煮面的生意利润也有限,收入全靠数量撑起来,一有了这个念头,老姜就日思夜想,又和老婆商量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决定要把自己的餐饮事业做大做强。
就这样,小店换了新招牌,还是叫姜哥面馆,下面一排小字写着主营:面食、炒菜、夜宵。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人管灶一人待客,味道和服务既留得住新顾客,也照顾得好老顾客,添置的折叠桌椅都快摆到街边的停车位了,忙的时候还是坐不下。
一开始店里只有夫妻两人相互帮衬,每天起早贪黑,都恨不得自己三头六臂,累得一闭眼就能眯上一会儿,这样没几天老姜就吃不消了,有些钱是省不得的,于是大手一挥,以一人一千的工资聘来两个老嬢打下手,一个在厨房给自己帮忙,另一个在外面和老婆一起招呼客人,总算轻松些了。一个月下来,老姜把收入和利润仔仔细细验算核对了好几遍,一点都不心疼招人花的那两千块了。人到中年的老姜总算是把自己的事业发展起来了,身为一个男人,到现在了都还赚不到什么钱的话,窝囊。其实老姜这是算过的,先生说他这几年事业运旺,要把握机会,但也不应马虎,凡事仔细观察,多加小心。
姜哥面馆就这么红红火火地又过了二三年,儿子大学也顺利毕业,在市里找了份父母满意的工作。夫妻俩算是老来得子,老姜三十多点了才有的儿子,把这唯一的后人宠上了天,好在儿子也没有辜负众望,大学考了个本科,把一家人高兴了好几个月。对这个小县城来说,就算是放到现在,家里出了个本科生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老姜没日没夜的赚钱,就是为了给儿子铺好将来的路,每次累得昏天黑地,想的都是儿子有出息,做父母的也得把条件提起来,不能让儿子吃他们以前受的那些苦。如今儿子独立开始自己赚钱了,老姜这辈子的一大心愿算是又落实一项,他其实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这几年的忙活下渐渐有些吃不消了,好像儿子一毕业,他就跟着老了。
看了看卡里的存款,老姜做了人生中第一个没有深思熟虑的决定:把面馆暂时关了。结完两位老嬢的工资,卷帘门一拉,贴上“老板外出学习,近期不开”的字样,夫妻俩总算是歇了下来。
老姜踏踏实实休息了一周,这能睡到自然醒的生活当真惬意,于是开始琢磨起来:儿子这边不怎么花钱了,前几年赶上老家拆迁,安置房已经留了一套,车呢,首付早已存够,每月的车贷让儿子自己还,也算锻炼他。给儿娶老婆的钱,前前后后加起来预备了十万,在这个彩礼普遍两万多的小县城里,再不济也够了。老姜已经为儿子准备好了人生大事所需要的绝大部分资金,能做的能给的也就这么些了,作为父母,他觉得自己也算尽职尽责。老姜辛苦奋斗了这么多年,存的这些钱超过八成都是为了后人,如今儿子事业安稳,他也就可以歇下来了。
提前退休的心思一出就难再消,老姜盘算着得收个徒弟传承自己的煮面手艺,姜哥面馆这家老字号不能丢。消息一出,就有好几个人前来拜师,老姜全都收下,一边教一边观察。出师那天,他看着几个徒弟离开,只悄悄把一个留了下来。老姜喜欢这个徒弟,他学艺的时候最为刻苦,对待师父的指导也最听得进去,这让老姜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早在之前老姜就和老婆商量过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徒弟,徒弟听了条件也表示愿意,老姜就这么把店面放手了,全权交给徒弟打理,请服务员的钱老姜出,收入和其他支出他和徒弟五五分,也不算亏待他。
姜哥面馆这边一安排好,老姜就算是步入退休状态了,两口子天天一觉睡到天亮,醒了就简单吃点,遇上哪天都不想做饭,就和朋友一起下馆子聚聚,生活舒服得夫妻俩都商量着买一个宠物狗来玩玩。
正当两口子以为就能这么悠闲到棺材里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呢,儿子出车祸了。
儿子酒驾,撞到了一辆摩托车,车上是一对母子俩,开车的妈当场就被撞死了,坐在后面的儿子在他妈甩方向想躲时候掉下来了,这才躲过一劫,只摔了点轻伤,不过被吓得不轻。儿子喝了酒头脑不清醒,为了避让已经飞到眼前的摩托,猛打方向盘,一个侧甩不仅没避开摩托车,还让车连着人一起撞到护栏外,掉到小悬崖下面去了,直到现在都还在ICU躺着。
车祸每天都在发生,但就在一天之前,对于老姜两口子来说,这还是很遥远的事儿,明明是只在新闻上看过,从旁人嘴里听过,最多在街边亲眼目睹过的东西,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自家身上,晴天霹雳一样,把人劈得眼前发黑,有泪不能流,有苦说不出。人生好像就是这样的,提心吊胆的时候反倒一片祥和,啥事儿没有,刚以为真的没事儿了,松懈下来,灾祸就来了。
两人赶到市里的时候,先去医院看了儿子,儿子躺在ICU病房里,头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全身上下都插满管子连满了仪器,看得老婆已经哭得气都接不上来了。老姜虽然脑袋发晕,但还是强忍着眼泪,没办法,儿子现在这么躺着,警察局那边又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理,死者的赔偿问题,责任的划分和追究等等,都需要有人去跑。老姜拍了拍抽噎不止的老婆,让她留在这儿陪儿子,自己就火急火燎地打车赶往警察局去了。
一到警察局,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就跟老姜讲解了整个案件的详细内容,老姜一听人就傻了,再三问到死者和她的儿子都叫什么。警官又给他说了好几遍:“死者叫张萍莲,她儿子叫张京,张萍莲和张京。”
老姜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不停抹着眼泪,无声的哭泣。这是老姜造的孽,儿子帮他受了罪,报应还是还到了他自己身上。
浑浑噩噩地跟着警官说的流程签了字,后续的处理流程老姜只听了个大概,记住了几个关键词,就又匆匆赶回了医院。人刚电梯走出来,早就等在门口的老婆连忙迎上来问他这事儿是怎么说的,老姜哑着声音答到:“光赔钱不够,刑事责任跑不了的,撞死了人,得坐牢。”说到这里,老姜又落泪了。
老婆早就哭得有气无力,焉焉地说:“儿子活着就好,活着就都不是大事儿。”
听到这句话,老姜才想起来去仔细看看孩子,边大步往病房走边擦眼泪,问老婆:“儿是个什么情况?医生咋说的?”
这一问又把老婆的眼泪问得止不住了,哽咽着说到:“儿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还要随时观察情况。”
夫妻俩算是把前半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尽了。
儿子一直在ICU里昏迷不醒,老婆不分日夜的守着,生怕错过儿子醒来,或者死去。老姜也没闲着,跑东忙西地咨询律师,谈判赔偿问题,还要安抚受伤的张京。
就这么过去了一周,儿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唯一能证明儿子活着的东西就是心电监护仪上还算稳定的波动。死者家属这边也由律师出面谈妥了,本来就是个单亲家庭,如今张京连唯一的妈妈都失去了,成了一个孤儿,由张萍莲的姐姐代为监护人抚养他至成人,赔偿款也由其代收,对方承诺除去为张萍莲办了后事的开销和抚养费,其余全留给张京,也算尽情尽义。如此这般,老姜银行卡里的积蓄也就下去大半。一个普通的家庭,是生不起病的,更别说一场人祸,能将原本美好的小资生活打破粉碎。
老姜就这么又熬了一周多,儿子大出血止不住,走了。
看着像一只破碎花瓶的儿子,老姜反倒松了口气。儿也算是解脱了,醒了不止要忍痛,还逃不掉坐牢受苦,但要是就这样睡着,老姜存再多钱赚再多钱也是不够的。儿选择走了是懂事,他不想父母为他操心。老姜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这想法他没敢告诉任何人。
这一切就好像都随着这个肇事者的死亡而尘埃落定,消无声息的结束了。老姜赶命似的生活也就这么慢了下来,以养育后代为人生奋斗目标的这一辈人,失去了儿女,也就丢了方向。
“要不咱再要一个吧,不然以后养老咋办呢,儿肯定也不想看我们老了无依无靠啊。”说着老婆的眼泪已经开始往下落了,却被老姜斜着瞪那么一眼给狠狠地塞回去了。两人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说这话,听起来都好笑。老姜心里一直在思考,其实是还有一个选择的,但他说不出口。有时候想多了,想久了,老姜只能自己默默抹眼泪,闷在心里苦。
这事儿过去还没多久,姜哥面馆那边又等着老姜去说一个所以然。徒弟接手面馆有些日子了,懂了许多要做好生意,除了手艺之外也该熟练的门道,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技满师成,已经可以自起门户,便请客谢过师父的良苦用心,委言婉行地要把姜哥面馆“还”了回来。
其实老姜心里清楚这样的合作关系不会持续太久,无论是路边停留的鸟儿还是自家屋檐下的鸟儿,都是要飞的,扑扇着翅膀飞得远远的,不用呼唤,因为如何呼唤也不会回来。
这明明是一件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老姜却脆弱得手足无措,他的一切安排都在后人生活稳定圆满的前提下,如今儿子没了,老姜心里花光心血才建成不久的房屋突然崩塌,他撕心裂肺地无声哭泣,只懂得了万般计划都不如一瞬的差错来得直接来得快。
接回面馆的那天,看着这熟悉的小十几平方,老姜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老姜一个人在灰暗的店里坐了很久很久,终于心一横,算是想通了:他娘的!赚钱总是没错的!便又把面馆开起来了。
公园下街的姜哥面馆又开了张,还是老姜掌勺,老婆主客。味道和布置都没变,还是当初的老字号,只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心态变了,这些年两口子都是忙着赚钱,一路奔忙,哪管其他,而事到如今夫妻俩又有什么好牵挂的呢,赚一分就是一分,心歇了下来,步子也就慢下来了。从前的面馆里来去什么些顾客,多还是少,老姜的心里大多只有个底数,除去那几个恨不得天天来的老熟客,其余的也通通没印象。忙,忙着下面做碗料,忙着打理食材,忙着翻滚炒菜,这头一埋一起,也就到了面馆关门的时候了。店里客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老婆招呼张罗着,正和这边常开玩笑的熟客聊着,又给那边的新面孔倒茶端菜去了。现在重新拾回老本行,老姜不想那么拼命了,夫妻俩受过这么一通炼狱走了一遭般的折磨之后,身心都疲倦了,姜哥面馆又回到了只卖面的时候,还是那现几样招牌面,爱吃的人多。
老字号就是老字号,面馆重新开张后,老姜原本还担心生意会不如以前,现在看来还是多虑了,这么一早一晚下来,老姜还有点吃不消呢。早午潮是连着的,中间停不了多一会儿,不过好在中午一过,人就少了大半,要来客人也是少量多批的,这时候老婆就能回家多休息一会儿,而老姜断断续续煮完几碗面之后,也还可以坐下来歇歇。老姜听吃面的客人聊天的毛病,也是这时候落下来的,这是跟他老婆学的,平时老姜可没少从她嘴里听到来吃面的客人那些五花八门的事儿。
有一回下午,店里没人,正在后厨打理青菜呢,就看到进来了一对年轻人,一男一女,老姜放下洗到一半的青菜,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围裙上擦了擦,迎了上去。店里就这两个人,面类儿都不用拿纸记,老姜听了就回后厨去了,煮面是个快活儿,没过多久就端着两碗滚烫的汤面走出来,放到客人面前,又坐到门口歇下了,顺手从围裙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塔山,点了根烟,老姜从前没有抽烟的习惯。
“你妈怎么说的?”
“你去我家找我做啥子嘛,喊你不要来不要来。”
老姜本来叼着烟,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路边破碎的地砖出神,听到这几句,就把头抬起来了,是两个十几来岁的小娃娃,应该就在这附近读书呢。
“我不晓得你妈在屋头嘛。”这边的女娃把筷子擦干净了给对面递过去,自己又才拿了一双擦了起来。
“我妈不同意,喊我好好读书,断干净,不然把我转走。”男娃接过筷子又抽了张纸擦了几下才放进碗里拌面。
这边的女娃没有出声,也拌起了面,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吃上了。
老姜猛吸一口烟,深深地吞进去,又缓缓吐出来,如雾如云。他现在已经习惯烟的味道了,不会被呛得咳嗽。没抽上几口,面馆就又进来了对母子,老姜慢慢站起来,把烟扔地上踩灭,就进屋煮面去了。
一只手抓起细面条,不多不少,正好二两,借着大漏勺的底,往煮沸冒泡的高汤锅里一放,左手掌着大漏勺,右手一双长筷不停搅动,为的是不让面条粘在一起。又把早就放好底料的二两碗放到锅边,把筷子置到碗上,才拿出大汤勺盛出一勺高汤来慢慢倒进碗里,老姜是个讲究人,这样干净。就这样等上个一两分钟,顺便抓一小把时蔬在锅里烫个几十秒,面也就好了,面连着菜一起捞起来放进碗里,又另拿一双筷子混合着料汤拌匀,最后在一早就准备好的臊子碗里打上满满一勺,就可以端上桌了。拌臊子是客人的事儿,这是一种吃面之前该有的享受。
母子俩坐在了屋里,老姜把热腾腾的面端过去,给孩子拿了个小碗,放一双筷子,又到门口坐下了。
老姜坐在那儿,看着两个年轻人还是闷头吃面,也不知道一会儿煮面的功夫,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那对小年轻又说了些什么没有。
女娃斯斯文文的,用筷子把面挑的高,轻轻的吹几下,又用下嘴唇贴近面条试试温度,合适了才把头微微低下,嘴只管放面,送进去是筷子的活儿,吃面时无声无息的。
这边的男娃,背驼着,脸埋进碗里,狠狠的嗦,发出“窣窣”的声音,老姜看到几滴油汤飞了出来,沾在了他的衣服上,散成了一个暗黄色的深印。
也不知道这小女子图个啥。
老姜抽出一根烟刚准备点上,听到背后的母子俩也开始聊天儿了,就把烟放回去了。
“儿,现在肚子好点没有啊?”
“好点了。”
“医生说你是天天不吃早饭,把胃搞坏了。”
“你天天睡懒瞌睡,又没得人起来给我煮早饭,我吃啥子。”
“不是给你整早饭钱了吗?”
“老师说外面的早饭不卫生。”
“噢!老师说啥子你都信。”
小孩儿没应,“吸溜吸溜”的开始吃面。
老姜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总会在上学的时候喊肚子疼,要老师跟妈妈打电话接他去看病,前几次老师还会给当时还远在外地的他打电话,老姜总会先解释,再让老师联系孩子妈妈。他从来不问儿子怎么会肚子疼,因为知道儿子是装的,只是给不想上学找个借口罢了。其实老婆也是知道的,但她愿意心疼孩子,那时候的她会不会在从学校接到儿子后,也带他去老姜学艺的那家老字号吃一碗面,喝一口热汤呢。两人坐在路边的塑料凳上,在落满看不见的油污的小小折叠桌边,老婆也要问儿子一句:“儿啊,现在肚子好点没有?”
老姜转过头去,看到身后那对母子微微躬下吃面的背影,他在这几秒里就像爱自己的老婆儿子一样爱这一大一小的背影。几秒后老姜回过头来,只轻轻叹了口气。
转个眼的功夫,这边的小年轻已经吃完了,男娃子莽实得很,汤都喝干了,一眼见了碗底。
“那你爱不爱我?”女娃放了筷子,抽了两张纸低着头擦嘴,突然冒出一句话。
老姜沉默着嘲笑年轻人盲目的勇气,却突然想起儿子,想到那场车祸,想起死去的张萍莲,想到可怜的张京。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想到两座相隔遥远的孤坟,想起自己的秘密,想到坦诚,老姜思考了很多东西。
“爱啊!”男娃突然把头抬起来,梗着脖子说到,急得脸都红了。
“那你自己想办法,你总不可能真想跟我断。”
男娃子又不说话了。
“我要爱,要么你这辈子就把我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女孩子说完就站了起来,往老姜走去,要买单。
“老板,多少钱?”女孩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钞。
老姜瞟了一眼桌上的两只碗,想起来了,是一个二两的肥肠面,一个一两的杂酱面:“九块的八块,十七块。”
女孩子拿了两张十元的蓝钞递给老姜,老姜从围裙的口袋里找了三块钱的零给她。
两个年轻人并排走了,直到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也没见着两人说上一句话。
老姜又坐回店门口,点燃了第二根烟。
他从来都不想回忆起过去的那些事情,但也从来没忘记过。老姜不想承认却又一直像颗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他心上的事实是:张萍莲是他过去的情人,张京是张萍莲给他生的儿子,张京是他从不会过问也不会给钱的私生子。
对于三十多岁的老姜来说,张萍莲是疲惫生活的调味剂,是家中繁多琐事之外的温柔乡。
那时候儿子一岁多,正咿咿呀呀地要学说话,整日吵闹。老婆从来不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女人,但也不够潇洒,她好像只是单纯又笨拙,什么事情都是在嫁给老姜后才一点一点地开始学,家里乱七八糟,饭菜味道又一言难尽,儿子哭闹时也总哄不好,对于这些,老姜只是忍着,既不去责怪老婆作为一个家庭主妇的失职,也不会在回家之后帮些什么忙。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老姜是游离于这一地鸡毛之外的生产者,同时也是一个合格的旁观者。老姜是一个擅长沉默的人,在连续几个下午回到家后闻到厕所里那股只增不减的发酵酸臭味后,他什么也没说,憋着气收拾起厕所垃圾桶里的垃圾扔到门外,转身进门的时候,老姜看到颓废又疲惫的女人抱着刚哄睡着的孩子站在沙发旁,也正看着他,此时此刻的老姜什么都没想到,只觉得这个女人连唯一的灵气也丢失了。
可能对于当时的老姜来说,无论遇到的是哪一个女人,他都能得到救赎。在他对这食之无味的生活近乎麻木的时候,张萍莲出现了,就刚刚好。
和笨拙又少言的老婆相比,张萍莲是新鲜且特别的。这个时候,前者像是一锅反复热过的汤,一天又一天乏闷地喝着;后者却是闷热难耐的雨天里,踏着湿透的鞋,灌进嘴里的第一口凉水。
三十来岁的老姜还从来没有做过一份时间超过三年的工作,他总是不安于现状,或者说是没有定心。在换了不知道多少次工作后,老姜被介绍去县里的白酒厂当销售,在家附近的各个门店跑业务。刚入职不久,老姜就捡着个机会,领导安排他和几个业绩好的前辈一起到市里出差,说的是领导看重他,希望他能够抓住机会,多学习些经验回来,好好发展。
老姜这次出差的收获的确不少,但后来回忆起来,他只记住了一件事,他在这里遇到了张萍莲。
早在一行人去往市里的途中,老姜就已经从前辈口中见识过这位能干的女人了,一个能说会道,比男人更能喝酒的女人,这次正好作为总公司派来的对接人接待他们。老姜坐在车的后座,像每一个保持沉默的时刻一样,只沉默听着这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前辈大肆谈论这个即将见到的女人,语气中大胆又冲动的兴奋,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然而老姜的沉默在此时此刻并不是出自于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的尊重,更像是在一群饿狼的分食中,他既软弱又没有地位,所以挤不进狼群中分食一口。
在见到张萍莲的时候,老姜好像才真正理解“有灵气”这个形容词,他最在乎的就是女人的灵气。张萍莲总是笑盈盈地看着每一个人,包括不太进入话题的老姜。大多时候老姜只是一个倾听者,但当张萍莲那双温和的眼看向他时,他也会有想说些什么的冲动,他想奋起反抗这排他的表现会,他想滔滔不绝抱怨自己的妻儿,夸赞张萍莲惹人目光的灵巧,但他没有,他像每一个保持沉默的时刻一样,作为一个局外人观察着局中人。
酒量好,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练出来的,老姜很显然既不是前者,也还没有成为后者。在大家依然举杯谈笑时,老姜像大部分刚开始做酒类销售的新人那样不够熟练,恍恍惚惚地强撑在酒桌上,直到凌晨从同事震天响的鼾声中醒来,喉咙里干如裂木。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后来又聊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借着酒劲大胆地看着张萍莲的时候,她也柔软地望回来。
老姜只在这一晚短暂地体会到了恋爱的挠抓,而在这之后,他和张萍莲,像每一个寻求陪伴的成年人那样,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不说破的联络,和性关系。张萍莲那样美好,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
老姜每周末都坐四十分钟的黑车去市里看张萍莲,他们一起喝酒,吃夜宵,也会和张萍莲的朋友们一起在KTV里玩到深夜,再从吵闹的夜宵街一路依偎着走到只留门口一盏昏暗小灯的破旧小区,这是张萍莲的家,她一个人住,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男友。这就是恋爱的好处,没有婚姻的困束,一切都是自由又新鲜的,所以给予了人们可以永远的错觉。
天气冷些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喝啤酒,张萍莲坐在老姜的对面,拿起倒满白酒的透明小杯,一口气全喝了下去,皱眉吞下后,她也不急着夹菜压味,而是深深地吸一口已经夹在指尖燃了很久的烟,再缓缓吐出来,烟雾隐约了她的脸,老姜听到她说:“调到市里来吧,我找人带你。”
于是老姜勇敢奔向他的安乐窝,但保质期开始倒计时。
对于四十来岁的老姜来说,张萍莲是死缠烂打的白日噩梦。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大事不过四,生与死,结婚生子。老姜是有妻儿的,他的人生已经安稳,少了大部分担忧。但对于和老姜保持这种情人关系将近十年的张萍莲来说,她需要的已经远远不是纯粹的陪伴了。刚认识老姜时的张萍莲二十出头,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不在乎男人的一切,只要一个心甘情愿。如今的张萍莲已经三十岁了,仍然没有结婚,没有生育一儿一女,和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纠缠。她依恋老姜,但作为一个不再青春的女人,张萍莲更加渴望正常的生活,她幻想和老姜结婚,在市里买一套不用太大的两居室,共同养大他们的儿女,再一起老去。不过老姜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这一切,张萍莲聪明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慌张地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寻求安慰,直到惹怒老姜。
在老姜为了方便妻儿来看望他而租下的两居室里,张萍莲浑身颤抖,不停流下眼泪却又恶狠狠地指着老姜说到:“你从来都没有半点资格来指责我,你应该管好的是你家里的女人,而不是我!”
老姜知道张萍莲想要什么,但他不愿意去回应,于是他像每一个沉默不语的时刻一样,等待张萍莲将委屈说尽,老姜只看着落下又被抹去的眼泪,他感觉到张萍莲的灵气也同这浑浊的泪水一起被抹去了。
那一晚老姜看着张萍莲踉踉跄跄走出去,用尽恨他的力气关上了门,窗被带动摇晃的瞬间,他的心也颤抖了。
张萍莲就此没了消息,他们又像每一个因为种种原因要分开的中年人那样,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络。
被爱盲目的张萍莲以为从来都有女人照顾与陪伴的老姜,在不久后就会回到她的身边,无论如何,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永远不能小瞧一个女人的爱和她甘愿牺牲自己的能力,等待中的张萍莲其实早已放弃了憧憬的未来,她不用结婚,没有两居室也可以,她爱老姜,所以可以不要一切女人所需要的物质,但也因为她爱老姜,即便内心早已认清老姜的软弱,却仍然希望拥有他的孩子。对于一个平凡如张萍莲的女人来说,爱一个人就想为她生一个孩子,女人的本性是希望孕育有关爱人的生命。
三十来岁的张萍莲如同曾经的老姜一样沉默,她沉默地等待着,等得再久也不醒悟,或者说是不愿意醒悟。张萍莲从白酒喝到啤酒,又从啤酒等到白酒,她原本是可以一直这样等待下去的,只要她仍然相信老姜会回到她的身边。
直到酒桌上她喝得恍惚,同事侧身靠过来小声告诉她,老姜准备辞职回家了。
老姜不明白张萍莲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一个泼妇,他以为潇洒的张萍莲会像抛弃之前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和他永远断联,但她却不停地打电话给他,从隐约的抽泣到止不住的哽咽,从只述说爱意到抱怨自己的牺牲,从软弱请求的语气到破口大骂,无论张萍莲想用哪种方法乞讨他留下,老姜都只是像每一个沉默的时刻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久久无言,怕脱口而出是妥协。作为一个男人,老姜在感情中更能清晰地认识自己,他是爱张萍莲的,同时能够肯定张萍莲爱得要更多,但他本性软弱无能,怕这世间常见却本质违背道德的感情在将来某一天被揭露,害他妻离子散。老姜终究是一个深受传统思想熏陶的人,斗胆尝禁忌,胆小地苟且,沉浸于此的同时却在暗里期望借助外部的不可抗因素来帮他停止这让人胆战心惊的恋情,张萍莲对于稳定的贪婪给了他机会,他没有理由不去抓住,于是老姜如同每一个狠心要决裂的男人那样,不接听每一个扰人的电话,也不做出任何回应。
老姜已经不期盼张萍莲的潇洒,只希望她感到疲惫。但他小看了一个泼妇,长达半年的死缠烂打磨损尽了老姜的爱,每一次不可避免的碰面,都更一步坚定了老姜回家的心。看到明明精心打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张萍莲,开口却只有请求,她失去了所有吸引男人的特点,老姜可怜她,心里总感觉到深不见底的悲伤。
张萍莲是被迫想通的。她已经被陪伴了快要十年的男人抛弃,无论她如何卑微地降低身份,都没有希望可言。于是她浪漫又幼稚地想开了,自己是留不住他的,那么总得留下些什么东西,以此来证明和纪念两人的感情,圆她不识好歹的梦。
这是老姜最后一次接到张萍莲的电话,本以为又是无尽的哀怨,却听见张萍莲冷静严肃的声音要他下楼见面,好做了断。
张萍莲穿了一件老姜从未见过的大衣外套,她看到老姜走近,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直奔主题:“我知道咱俩没可能了,但是我们也快十年了,我这个年龄也不想再嫁人了,你给我留一个孩子,我不再纠缠你。”
老姜仿佛看到了二十岁出头的张萍莲,狂妄自大,同时也潇洒果断,他曾心属的张萍莲在他们将要永别时又短暂地回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内疚还是男人的本能,老姜也像张萍莲天真地提出这个要求时那样天真地同意了。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老姜又痛苦地回到清醒之中,他整日心慌意乱,害怕张萍莲突然反悔,拿孩子压制他,害怕承担他从未想过要承担的责任。于是在还未确定孩子是否怀上时,老姜就落荒而逃,悄无声息地回了家,迅速换掉电话号码,生怕张萍莲抱着一个孩子找上门来,此时此刻的他正庆幸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从未提过一句家庭住址。
回家之后没过几天,老姜就到一家老字号面馆拜师学艺,餐饮业的忙碌让他将不堪的过往抛向脑后,属于自己的面馆开业的那一刻,老姜已完全适应了新生活。
老姜是一个很难界定和划分类别的人,不过人人亦如此。他算不上一个好男人,无论是为了张萍莲而选择的在外奔波,还是和她在一起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回避和辜负了自己的责任和妻儿。但老姜坏得却也不纯粹,他不会为家中糟糠妻之外的女人多花讨好的钱,更不会许下任何让张萍莲心存侥幸的诺言,无论如何与张萍莲缠绵,老姜最后都注定会回到妻儿的身边,只因为他是一个懂得在生活的各种利益关系之间取舍的男人。
那对母子吃完后的起身离去惊醒了老姜的回忆,他没有急着收碗筷,而是从围裙兜里掏出手机打通了老婆的电话。老姜不记得打了多少次,打不通便一直打,把电话里传来消磨他勇气的机械女音听了好多个反复,在看到脚边密集的烟头被踩碎得一塌糊涂,被揉皱的烟盒也空了时,老姜终于放弃了。
他突然回忆起这一切,如同一个反应迟钝了一生的罪人一样嚎啕哭泣,他的心绪是复杂的,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对不起的又是谁,只感受到濒死的希望,却不够赎自己亿万分之一的罪。他哭得身体猛烈颤抖不止,花了很久时间才勉强写下一则短信,原文如下:
“老婆,张京是我亲儿子,吧他接回来给我留后。”
在女人睡完这个静音后漫长的午觉,迷迷糊糊看到无数未接来电和那条短信之前,老姜已经抹干了眼泪,仍然不止抽噎着,只坐了一小会儿缓气,就又平静得像每一次关店,收拾摆放好碗筷,将快要摆到马路边的折叠桌和塑料凳收到屋子里,扫净门前的烟头和屋里的纸屑,倒掉锅炉里还在冒着热气的面汤和厨房里的垃圾,整理好面馆的一切,拉下卷帘门锁好。
钥匙留在了隔壁的杂货店,老姜把背影留给这条步行街,独自一人朝着陌生的方向走去,没有人再见过他,老姜没再回来。
而姗姗睡醒的女人只得到一条短信、一份强加的责任,和一堆烂摊子。
自我牺牲式的自我感动是大部分女人维持婚姻的决心。老姜的糟糠之妻,也就是王女士,在不断求证后终于得知了只有她被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真相时,顺从的人生终于做出唯一的反抗,她不再奔忙于寻找老姜,不再反复拨打不被接听的电话,编辑短信咒骂或是乞求他,只将他视为已死之人,每当有人问起老姜时,她就笑嘻嘻地说:“死了。”
王女士用了三年多来醒这漫长的一觉,她编织了一个又一个串联的谎言用来应付多事的外人,也用来应付自己。同样联络不到老姜的双方亲戚再也帮不上任何忙,王女士只能向老姜那早已去世的父母诉苦,没有人真正了解她的委屈与挣扎,只知道后来,出于对姜家留后的考虑,王女士还是从张萍莲的姐姐那里接来了张京,两个女人在交接过程中都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十六岁的张京改名为姜京,遗传了母亲的大部分容貌特征,却和他父亲一样沉默寡言。
老姜软弱无能了一辈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成了他一生最勇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