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屁股下的山区土路坑坑洼洼,宛若一块忘记打补丁的破布。躺在上面的敞篷三轮车,好似一个喝醉了酒的流浪汉。我头顶白色太阳帽,肩跨蓝色旅行包,我和它们一起相依为命,斜坐在三轮车屁股上的车斗里。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所以我格外重视眼前流动的风景。于是太阳刚一出人头地,我便有幸遇见一个男子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路上游街示众。一个小女孩挥霍着如汗的泪水,尾随其后。这个孩子让我忆起了童年。我感觉不帮她一把,在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我急忙用嘴巴去劝解那个男子:“你算了吧,夫妻俩没什么深仇大恨,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算了吧。”
我还碰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时是太阳刚打算头脑发热的时候,我目睹了她与一个少年斗殴的全过程。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因为疾行的风,粘在我耳旁呼呼地叫唤,让我听不清女人的话。但女人蠕动的嘴唇,总使我想起爸妈常常不顾我心理感受时说出的话:“我们这样做,一切都是为你好。”所以我强迫他们做了一对母子。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恨上了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我不顾叫得太厉害会不会影响呼吸,我想的只是为了泄愤,所以我就大声呼喊了起来:“你当妈的,就听一次儿子的内心吧,出不了人命的。”我就这样,在这条路上忙碌了将近一天。偶尔游手好闲的时候,我就潇洒地挥动手掌,去招呼遇上的熟人:“叔叔、阿姨,你好呀!”
我已经看了很多的风景,它们都让我联想起了过去,可现在的我不想要过去了,所以我就讨厌起了眼前的一切。唯一让我有些激动的,就是碰上一对年轻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吻彼此。我知道他们是在干嘛,因为电视里的明星经常提供这种诱惑,引导我想入非非,我已经成功地抵制过无数次这种诱惑了。虽然我从未在现实里目睹过这种情景,但这对男女只是让我心动了一下,我并未上来要吃女人口水的欲望,所以我对他们的行为,很快视而不见了。
我不甘心一路上,竟然遇不到一道能使自己怦然心动的风景。那时我已经不打算认真地看路边的风景了,我让两颗眼睛对着天空活动,接着我便看见体力不济的太阳,在走下坡路了,然后我才后悔没有选择汽车。我想起了临行前,司机呲牙咧嘴地对我说的话:“三轮车多方便呀,你的头不用探出像口腔一样敞开的窗口,张眼便能收获一地的美景,再者,你出门远行是为了看风景,又不是去享受身体。”我觉得他说的太对了,出门远行不就是为了品尝异样的风土人情嘛,所以我选择了让他说服。可一整天下来,一道美景也没见着。于是,我扶着护栏站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我把双手搭在司机的双肩上,眼睛俯瞰着他的后脑勺说:“师傅,我后悔被你骗上车了。”
“为什么这么想呀?”
“我坐你的车,除了学会了摇头晃脑,哪还看着过什么美景呀?”
的眼睛是张开的嘛?”
“一直没舍得闭一眼。”
“那你就是瞎了眼。”
“你才瞎子呢,我的眼睛健康的很。”我不悦地说。
“这不就得了,”他仍旧一心一意地开着他的车,“你看看这路,路上的
人,人脚下的山,山上的树,树梢上的云,这些不都是美景嘛。”
“可我坐你的车不是为了看它们呀,现在的我就想看点新鲜东西,比如高楼大厦。”
“那等着吧,还早呢。”
“还早?”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提车速的主意。我立马弓起身子,双手抓住司机座位后面的横栏,两条腿使劲地抵住车斗屁股上的后门。我把头顶在司机后背那根隆起的脊骨上,然后扭动着翘起的屁股,让全身力气集中到,在努力往前拱的头上。我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仍不见三轮车有加速前进的迹象。我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没尽力,所以加足马力,把前一天晚上补充的体能都使上了。这时司机急了,他的下巴搁在仪表盘上呼叫说:“你再不住头,我们就会掉下山崖摔死的。”我一听死亡打算光顾我,吓得即刻恢复了这之前的姿势。我抛家舍业出门远行,可不是为了去死呀。
“我的命既然交给了你,那么你就要对它负责,否则我变鬼也还要上你的车,”我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吓唬他道,“你一定要好好开车,谨防发生交通事故哦。”
“你不拱我,就出不了事。”司机重新坐直了腰开车。我重新把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并且继续俯瞰他的后脑勺。忽然一个惊人的秘密,让我发现了——他的后脑勺往上一点,也就是头的中央部位,竟然亮着闪闪的光芒。我忍不住好奇心,定要探个究竟。我用手轻轻地撩开了上面迎风招摇的头发,一块光秃秃的头皮,瞬间曝光了。我像发现一块新大陆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地尖叫道:“师傅,我怎么在你的头顶上找不到一根头发呀?”
“那你看到了什么?”他笑着说。
“我看见一个跟镜子一样锃亮的秃头,而且还发着刺眼的光。”我也笑了起来。之后我就开始仔细地去打量,秃头是如何把落在上面的光线反射回去,但我立马发现盯得太久会让强烈的光线灼伤双眼,于是我立刻不看了。就在这时,我的手上来了想要抚慰它的欲望,不料一个稚嫩的声音,被风吹进了耳朵。接着一个背着书包,举着一张白纸立在山头上的小男孩,出现了在我眼前。他上下蹦蹦跳跳,像一个手举着白旗站在城门上方的投降士兵,朝我摇旗呐喊:“大哥哥,你趴在人家的头上看啥呢?”
“看风景呀。”
“头上有什么风景可看的啊?你还不如看我呢,我这就跳段舞给你欣赏。”他说着全身就乱七八糟地扭动了起来。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我看的是岁月,这叫岁月风景。”我的话来不及着地,三轮车一个急速转弯,拐进了一个路口。
小男孩,没有像黎明一样,重新回到我的眼里。我也就因此偷得半日闲,一心一意去摸那块没长头发的头皮。我一边努力地眺望远方,一边认真地来回抚摸司机的秃头,顺便还和他聊起了天。很快我们便成为了好朋友。我打听到了他头发掉落的缘故,他的儿子背负了这个责任。他还跟我讲起亲吻的感觉,他说那是甜的。正当他说到这里时,我看见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垂死挣扎的太阳。
马路骤然间变得宽敞而又平坦了起来,晚霞里的,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脉,而是一栋栋笔直的高楼大厦,这高兴得我跳了起来。我趴到司机的背上,左手捂住他上下弹跳的嘴唇,右手箍住他的脖子问:“师傅,前面是不是我想要去的城市呀?”
“到,到,到了你不就知道了。”他显然是喘不上气来了。这话不错,等我到了自会知晓。
在一个闪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司机把我赶下了他的车,但我的嘴巴并没有因此而打算去骂他,而是朝他扬长而去的身影,道了一声深深的谢谢。之后,我又做了一套广播体操,来纾解旅途的疲劳。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传说中的红绿灯。我只记得上幼儿园时,听园里的小阿姨描述过,之外再也搜不出其他有关它的记忆。很快问题就上来了,我不幸地忘记了哪个灯是行的标志,哪个灯该停的警告?我想应该努力去回想十多年来,老师蛮横地灌入我脑海里的知识,他们说那玩意有力量改变一切。现在我总算让它们派上了用场。但我千辛万苦地只忆起了一句话:“你们好好记住,这个知识点是必考的内容。”我还想起了每天出门前,爸妈对我重三迭四地说:“你只要把书读好了,将来就会一片光明。”这些年来,我谨记他们的谆谆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直站在学习的“前列线”上,可谁知一对眨眼的红绿灯,就挡住了我的大好前途。
突然,我在一伙前仆后继的人脚上,找到了希望。我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脚,它们大小不一,但它们却在合谋同一件事——一齐蹦蹦跳跳地肆意践踏马路上白色的线条,往路口的对边跑去。我的双脚听见它们的召唤:随大流吧,也跟着跑了起来,可跑着跑着前面的脚不许它们跑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上前去扒开垃圾堆一样拥挤的人群,然后把头送了进去,看见了里面的内容:一个老女人,扭曲着一张癞蛤蟆皮一样的脸皮,坐在地上像哄孩子似地把左脚掌捧在怀里哭叫,“我的脚被踩断了。”我很是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助人为乐。这时我的同情心作祟了,它威胁我去把地上的人,搀起来。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刚一靠近,她的双手立即抛弃那只断了的脚掌,开始与我的右腿纠缠。
“我的腿没有断,不用你抱。”我低下头说。
“你还我的脚。”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脸上充斥着笑容说。
“又不是我踩断你的脚。”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
“不是你,你站在我身边干嘛?”她说着把我的腿抱得更紧,“现场有这么多人作证,你甭想抵赖。”所有人立即举起了手,指着我异口同声地说:“就是你。”我想完了,一下子碰上几百号见义勇为的人,我是有口也说不清呀。我趁他们围上来之前,抬起另一条闲置的腿,朝老女人的胸口狠狠踢了一脚,然后转身撒腿就狂跑了起来。我头上的那顶白色太阳帽,不知道被风吹去哪里了,反正现在已经用不上它了,所以我现在一点也不在乎它。
我不知跑了多久,天早已像黑布一样铺了下来,四周亮起了闪烁的霓虹灯,追我的人是越来越密集了,但我却是一直保持遥遥领先的位置,因此一路上我是越跑越兴致勃勃,除了有点累以外。突然一个人迎面跑来,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谁生的。他笑着问我:“你们干嘛呀?”
“跑马拉松比赛。”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我可以参加吗?”他兴奋地说。
“行,你和我一起跑吧。”我也笑着说。我们像朋友一样,肩并肩地跑了一段路程,不分上下,然后我就对他说:“兄弟,这个冠军我打算拱手让给你了。”接着我就越跑越慢,逐渐消失在追赶他的人海里。我实在是跑不动了,于是决定去与路边观赏的人打成一片。看着奔跑的人在挥汗如雨,我想应该给他们打打气加加油,所以我就对不跑的人大喊:“你们也别闲着,一起给他们
鼓掌喊加油吧。”一支拉拉队,就这样在我的率领下,组建了起来。我想运动员有了,喊加油的嘴也不缺,也就到了该我退出的时候。走之前,我忽然感觉有些眷恋不舍,毕竟人是有感情的,何况我与他们曾为实现目标而一起努力奔跑过。虽然我们的目标不同,但我觉得他们就像我的同学,尤其那个霸占我位置的人。所以我泪流满面地朝他们的背影,挥着手送别道:“你们一路走好啊。”
夜深了,我一个人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城市里四处游荡。已经看了很多望不到顶的高楼和数不尽的车,还有许多无辜的人,但他们总使我联想起过去,所以我一点也不感到快乐。我只能这样不快乐地为自己的选择继续走下去,即便开始饥肠辘辘,想念家里香饽饽的饭菜。这是我对家的唯一怀念。我觉得应该为自己找家饭馆。“对,找饭馆去。”我对自己说。但一路找寻下来,饭馆他妈的只是在我的幻想里。
我又遇见不少陌生人,我双手展开挡在他们面前说:“你们能告诉我,在哪可以找到吃饭的地方吗?”他们却都是这样对我说:“你自己慢慢找吧。”我觉得他们这话太没人情了,他妈的我自己能找到,用得着求你们?我只得委屈叫唤的肚子,一直往下找。不知过去多久,我看到一个广场,在广场中央飘着一曲忧伤的歌。很多人因此掉转了前行的脚步,朝歌曲围了上去。我在不知不觉中,被它弄得泪流满脸。我感觉这首歌就是为我准备的,于是我也跟着唱了起来。我坐到地上把旅行包当鼓敲了一阵,做完了预备工作,我又清了清沙哑的嗓门,然后才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叫:“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
过了一会儿,先前朝广场中央围去的人,叛变了脚步朝我走来。听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我对自己的歌声越加充满了信心,我也就吼得更加肆虐了。但很快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有人呼喊说:“你丫唱得太难听了,快跑过去揍死他。”我站起身来准备逃跑,已为时晚矣了,他们早已用双脚把我踩得遍体鳞伤。我又冷又饿地躺在冷硬的水泥路上,头枕蓝色的旅行包,滑入久违的梦想。我想也许一觉醒来,奇迹就会出现。在梦中,我梦到爸妈跑到学校打听我的下落,他们为找不到我急得团团转转的同时,当众就抱到一起嘴对嘴地相互撕咬起了对方。我还梦见了我的老师,他们都劝告我说:“你不要考虑太多,专心学习就行。”
我再次与新鲜的阳光见面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奔驰的敞篷三轮车里。我没有去追问缘由,因为一切熟悉的风景,让我来不及去想。我感觉自己像个初生的婴儿,全身温暖。当我看到万里无云的天空时,大吃一惊:我一直寻找风景,却没想到我最想看的风景,一直盘旋在我的头顶上。听着天空里熟悉的鸟鸣声,我想起了我的同学。
那是一个寒意料峭的早晨,那时太阳还在地平线下睡大觉,那时同学们赶到宿舍门口问我:“你不睡觉,背着包要去干嘛?”
“我要去远行。”我笑着说。
“一个人?”他们问。
“嗯。”我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送送你吧。”他们忧心忡忡地说。
“不必了,我不喜欢看有你们的风景。”我说完,就像蛤蟆一样,蹦上了一辆敞篷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