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有父亲,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我只记得小时候在一条涂满石子的小道上,有一个叫小勇的小男孩,常常领着一伙人欺负我没有父亲。他们一见到我,便像鸭子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们空洞的嘴张得跟窗口那么宽敞,随后里面就传出了沸水一样跳跃的欢笑声:“快看,快看,没种的星辰来了。”然后我就迅速把两只紧握的双拳收缩至胸前,接下来我又让两条腿顶着我的身体,在地上蹦蹦跳跳。这是我每次准备对他们大打出手之前,必做的一套热身运动。可我母亲也没给我生个兄弟姐妹,所以我从等不到让身体热起来,就已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朝他们嚷嚷说:“等我爸回来了,我就喊他来打你们。”谁知我话一结束,他们的笑声却更加厉害了。小勇经常等到所有人笑得嘴唇哆嗦之后才说:“你没有爸爸。”
“我有爸爸,你才没有爸爸呢。”我不服气地说。
“那你喊你爸爸出来让我们瞧一瞧。”他笑了裂嘴说。这时,我就无言以对了。我显然拿不出证据来反驳他,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接着我就把身体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回家找我母亲要爸爸去。我问我母亲讨了很多年的爸爸,可她一直舍不得给我。我记得自己每次被拳脚喂饱之后,就跑回家一手紧拽母亲的衣角,一手伸到她跟前说:“妈妈,你给我一个爸爸。”每到这种时候,母亲就会从裤兜里掏出一毛钱来,拎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地说:“你是打算要钱买糖吃,还是要爸爸?”
“我要钱。”我吃糖的欲望经不住诱惑,一下子就像潮水涌上沙滩般爬了上来。钱一到手,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小卖铺的大妈要糖。我把钱举在她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去,给我拿五颗糖。”我常常等不及五颗糖一起到手,就从大妈的手里抓起一颗,然后迅速地脱光它的外衣,把它光溜溜的裸体放到等待已久的舌头上。之后我才会抓起另外四颗糖,去找小勇他们炫耀。我把来不及吃的糖,放在展开的手掌里,再伸直与手掌连接的手臂,把糖送到他们眼皮底下说:“我有糖吃。”他们一看见我手里的糖,便要打算抢去占为己有,但我从不给他们机会。在他们把手伸上来之前,我会立刻往躺在我手掌上的糖,吐一上口唾沫。
小勇他们不喜欢吃粘有我口水的糖,便又想与我打架。
我与小勇是天生的对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清楚自己打不过他,不是单打独斗打不过,而是因为他的帮凶太多,所以我只能选择头也不回地朝前拼命奔跑。小勇有个长相酷似他的弟弟——海城,在我每次被小勇痛打的过程中,他是最卖力的。他们兄弟俩像长在一起似的,总是手牵着手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单独遇上过他们中的一位。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清晨,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在村中四通八达的道路上,宛如一只无所事事的小鸡四处闲逛,当我快要走到出村的那个路口时,突然遇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很快认出了人是海城,他正趴在一块被翻破了脸皮的草地上,挖蚯蚓。我心想机会难得,所以我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到他的背后,狠狠地在他弓起的脊背上踹了一脚。
这是我唯一一次凯旋而归,但我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第二天当我再次遇上海城,他又和小勇犹如一对亲密的情侣似的,手牵着手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的身体吃饱了他们喂上来的拳脚之后,他们还给它灌了两泡热尿。我像一个身负重伤的士兵似的,一拐一拐地回家找我母亲去。这次我不再打算向她要爸爸了,我把手伸到她的面前说:“妈妈,你给我生个弟弟。”
我母亲大吃一惊,她瞪圆了眼睛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要爸爸?”
“现在我不想要爸爸了,我只想要个弟弟。”我说。
这时我母亲就急了,她说:“没有爸爸,哪来的弟弟呀。”
“那你生一个哥哥也行。”我说。
“你,你。”我母亲让我气红了脸,“你个畜生。”我母亲毫不犹疑地,喂了我一掌五阴白骨爪。这是我第一次被她打。
后来,我又向我母亲索要过很多个弟弟或者哥哥,但每次都被她的巴掌给拒绝了。我害怕被母亲的手掌打到脸上,所以经过无数次失败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向她要人了。我终究还是明白了,要想对付小勇他们兄弟俩,自力更生是唯一的出路。可我依旧不敢下定决心要去以一敌二甚至更多,直到我开始去大队小学上学,我才痛下决心。
二
那是一个夏末黄昏来访的傍晚,我家门口,出现了一张用了许多年头的女人脸。老女人一边指挥她的孙子们,往我家屋顶抛石子,一边跳跃着指着我家大门,呼喊我的名字:“星辰,你有种给我滚出来。”石子打在房梁青瓦上,发出蹦蹦跳跳的欢笑声,很快我家屋内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便出现了一条条斑纹似的白光。这些交错的白光,让我想起了那条从我身体内窜出来的白线。
我记得那时太阳仍涨红着脸,卖命地在下坡路上垂死挣扎,突然一伙双肩抗着书包的小男孩,在一条河的面前止住了脚步。其中一个男孩掉转身来大声说:“就在这里,往河里尿。”随后所有的人立即解开裤腰带,把裤子退至脚踝处,并且自觉地列成一排。他们把光屁股对着浮在云梢上的夕阳,然后左手叉在腰间,右手紧紧握住那支瞄准河水的尿枪,静待尿尿大赛的开始——比谁的尿在河水里飚得远。
“预备,开始。”声音尚未来得及触地,懒懒的河面上就已响起,尿与水合奏出来的咝咝声。接下来,我就看见一伙不同种族的小鱼,它们各自头顶着带有自身家族标志的小嘴,在波纹里四处逃窜。大赛进行到口干舌燥的关键时刻,我眼瞧自己射出的那条白线追上了队伍,而且正要打算超越领先的对手小勇,落到水面最远的地方去时,一个人突然闯进了队伍,撞了一下我的腰。这人二话不说,当即就从裤裆里掏出一条又硬又远的丝尿来。我转头一瞧,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然后嚎啕大叫:“海城,你他妈的干嘛?”
“参加比赛呀?”他把一张沾满晚霞的脸扭送进我的眼帘。
“那你他妈的撞我作甚?”我愤怒地把裤子提上了裤裆。
“我不是故意的。”海城把肚子往前挺了挺,理直气壮地说。此时,我已看到了一群跳跃的屁股和一伙摇头晃脑的蚯蚓在夕阳里齐声欢呼道:“撒尿大王,撒尿大王。”就在我眼花绕乱意乱神迷的时候,眼角里落进了一个人落寞的表情。她是一个能挑逗人欲望的小女孩,她叫小霞,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小霞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亲眼目睹我在尿尿大赛中,把小勇打个落荒而逃。她不喜欢小勇,可小勇却每天对她纠缠不放。两年前,她就告诉我她讨厌小勇。那时我们还在村里学堂里混日子,我记得她是这样对我说的:“星辰,我不喜欢和小勇玩,我只想和你一个人玩。”
听小霞这样一说,我心里高兴得比吃了蜂蜜还要甜,我的眼睛瞪得像滚圆的鸡蛋一样,看着她的耳朵说:“那你就别和他玩呀?”
“可他老是缠着我呀?”小霞落寞地说。
“那我能做些什么吗?”我摩拳擦掌地笑着说。
“你去和他比谁有种?”小霞的双眼像灯泡一样盯着我的裤裆说。
我是上学之后才知道,在我们村有个传统:男孩子之间喜欢通过比谁的尿撒得远,来比谁是更有种。还在村里上学的时候,我一直不敢与小勇正面交锋,因为我被自己的自知之明吓着了,所以小霞提出要我在尿尿大赛中,与他决斗,我就退缩了。其实不是我没有勇气去挑战小勇,而是我的下体曾经遭受过伤害。
在我三岁那年的夏天,一只小鸡差点剥夺了我做男孩的权利。一天,我母亲围着灶台烧火做饭,我穿着开裆裤,盘腿坐在,离她不远的地上,剥她给我摘回来的莲蓬吃。我家的灶对着敞开的大门,造在客厅上堂,我母亲后来告诉我说,这是为了方便她忙事的时候,照料我。就在我吃得正欢乐的时候,一群觅食的小鸡,扇着翅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它们让我想起了母亲平日里给它们喂食的模样,所以我条件反射地咯咯地唤它们,顺带把剖了心的莲蓬壳,洒米一样,一把一把朝它们扔去。突然有一只稍大的小鸡,不知是它被我惹怒了还是饿花了眼,她竟然把我裤裆里的那根小鸡鸡错看成了蚯蚓,张开铁嘴就啄了起来。我母亲闻见我的惨叫声时,血已经流满了我的胯下。
一直以来我都感觉很对不起小霞。我没有兄弟姐妹,村里的小孩们因我没有爸爸,都不愿意与我打成一片。在我上学前的那段孤单的岁月里,小霞是我唯一要好的玩伴。在盛夏的清早,我常常独自一人,站在塞满阳光的路口,看着小勇率领一帮人踩着露水,互相追逐着跑到田野里去捉蛤蟆。我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他们把对付鱼的方法转移到蛤蟆身上。他们折一根米来长的毛竹,前端系着一条尼龙线,我常常看见他们残忍地从一只活蛤蟆身上弄下一条腿来,绑在线头上做钓饵,然后躲进与他们身高齐高的草丛里。他们右手举着钓竿把钓饵放在蛤蟆会出现的地方,上下抖动着。这样一大清早饿着肚子,出来觅食的蛤蟆看到钓饵就会以为是在跳动的虫子。蛤蟆被骗上钩后,他们会立刻把它们往左手的网兜里放。那网兜就像一口深井,蛤蟆进去了,就别企图再能跳出来。每当我不忍望着他们抓获猎物之后流露出快乐的表情,而准备转身离去时,我就会看到小霞双手拿着与他们一样的工具,满面笑容地跑到我跟前说:“星辰,走,我们一起钓蛤蟆去。”
江南的夏天很热。尤其是在伏旱天的时候,大人们要出去干活,必须得等到太阳快下山。最热的时间大家都浪费掉,躲在屋内睡懒觉。然而午休的时刻,却是孩子们的天地,因为那时也是蜻蜓休眠的时候。我经常趁着母亲睡熟的时候,一个人溜出门去闲逛。我一走出门,便能看到小勇、海城屁股上跟着一大群人。他们一人手里举着一根有一层楼高那么长的竹竿,杆头上插着一枝弯成半椭圆形的竹枝。他们就抗着这样的工具到处寻找蜘蛛网,从这家屋檐下跑到那家屋檐下,他们一看到蜘蛛网就赶紧抢先卷到那半椭圆形的竹枝上,之后就跑到炎日下,去捕那些梢在草上、花上、竹枝上、树枝上正在午憩的蜻蜓。我不知道他们祸害那么多无辜的蜻蜓要干嘛?我只是看到他们把捕捉到的蜻蜓,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布兜里。是小霞告诉我,捕到的蜻蜓能干什么用?
我们没有像他们借助蜘蛛网来捕蜻蜓的,我们是赤手空拳地悄悄地走到正在午憩的蜻蜓身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去夹,长在蜻蜓背上的那两片透明的翅膀。我们第一次抓住第一只蜻蜓的时候,我就好奇问小霞说:“小霞,我们抓蜻蜓干嘛呀?”
“蜻蜓会吃蚊子的。”她的声音压得很小,生怕惊了蜻蜓们的美梦。接着她又说:“等天黑了,我们把蜻蜓放到蚊帐里,我们睡觉的时候就不用担心被蚊子咬了。”可我经常一早醒来,却发现我身边躺满一群扁着肚子的尸体,有的还被我压得血肉模糊。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去怀疑小霞,第二天下午我又照旧和她一起去用手抓蜻蜓。
我最羡慕小勇他们的,还是夏日停电的夜晚。一没电,在屋里就再也听不到风扇吱吱呀呀的声响了,那是全村人一起走到外面去了的缘故。大人们像赶集一样,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到村中央的一口井前乘凉。没灯的夜晚,是最欢闹时刻。一村的小孩子们,好不容易找到能全部聚集到一起的机会,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它。很快,满村就会留下一道道穿梭的黑影,他们是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然而我却总是被他们排除在外,他们的领头小勇总是这样对我说:“没种的人,小偷也不让干。”其实我最眼馋的还是目睹着他们一边抱着瓜往嘴巴里塞,一边被人追赶着从临村的瓜田里往村里奔跑的身影。
小霞是上天派给我的天使,每当我睁着一双漆黑的瞳孔,在稀薄的月光下探来探去时,她总是举着一个发着闪闪光芒的塑料袋,跑到我跟前说:“星辰,星辰,你看,你看,我抓到了好多萤火虫,走,我们再去抓更多的萤火虫。”那时的我们,也和大家一样,总是玩到村东村西洒满家长叫唤的声音,才眷恋不舍地分手而去。
三
我一直不愿与小勇比谁有种,还存在另外一个原因。那时的我一直心存侥幸,因为不用我亲自出马,我的另一个好朋友——秋石,自会打败他。秋石,我是上学堂以后才认识的。秋石是个傻子,他有个嗜好:不喜欢与人交往,整天研究鸡叫声。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坐在学堂里的凳子上,盲目地望着讲台上手舞足蹈的先生时,先生家的母鸡领着刚开始学觅食的一群小鸡突然窜了进来,秋石见到它们,兴奋得立马钻到桌子下去,捏着鼻子学起来了鸡叫。先生为了树立他的威信,很快放下手头的课本,摘掉架在黄黑鼻梁上的那副镜片足够防弹的老花镜。先生把眼镜和书本分开,一左一右放到讲桌上,书本是张开倒放着的,眼镜是镜片朝下单腿向上横躺着的。先生面带微笑地拾起斜靠在讲桌右腿上的教鞭,然后指向趴在地上的秋石,他左掌翻下四指招魂似的朝胸前弯成镰勾状晃动着说:“秋石,过来,过来。”
秋石被先生唤至跟前,先生便命令他挺直身子伸出手掌,面向我们站立着。很快我们就听到了秋石的手掌与教鞭肉搏的声音。谁知先生打秋石左掌的时候,他却举起右手去捏鼻子,然后嘿嘿地傻笑着向我们,表演他未完成的鸡叫事业。先生见秋石死性不改,愤怒就愈于加重了,他撕扯开沧桑的嗓门,对着秋石嘶哑地吼道:“把你左手拿掉,伸出你的右手掌让我过过瘾。”
秋石一听先生玩弄他右手的欲望上来了,立马缩回平躺在空气里的左手,把沾满鼻涕的右手掌送给先生。然后他又用左手去捏他的鼻子,他的鸡叫声也就越学越像了,引得那只觅食的母鸡以为是公鸡在啼唤她,竟然咯咯咯地呼唤一家大小,扇动翅膀围着他的脚跟,像呼啦圈一样转动。教室顿时鸡毛横飞。先生的鼻子吃了鸡毛之后,气得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一直死劲地鞭打秋石的手掌,直到秋石的鸡叫声变得犹如病猫垂死之前发出的惨叫声一样,他才罢了手,去擦他那满头的大汗。先生最后丢下一句话:“你真他妈的是个傻子。”
秋石傻子的名声,就这样传播了开来。所有的人也便不选择和他打成一片,但他并不像我那样孤单,因为他有一群鸡朋友,而却我因小霞与小勇坐在一起,一个玩伴也没有。我决定和秋石一起玩,是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尿尿,后来我又仔细地偷看了他好多次尿尿,我发现他的尿每次都尿得既远又硬。我如获至宝地把他收为了自己的朋友,难能可贵的是,他对我言听计从。
后来每次下课,我们男孩子一跑进学堂的露天厕所举办尿尿大赛,我就会唆使秋石去单挑小勇。我说:“秋石,去把小勇给我干败。”秋石一听,立马就会把全身躲个精光,掏出一丝飚得又远又硬的白尿来。可他妈的秋石现在不在我身边,两年前的学校教育就证明了他是个傻子。他是让先生一脚踹出师门的。
我忘不了秋石离去的那天。我们进学堂一个月后,先生就对他的教学成果进行摸底考试。那次我一举夺魁,摘下了状元的桂冠。我的算术成绩拿了一根油条和两个鸡蛋,语文成绩也不甘落后,先生在发下来的试卷上画了一副歪歪斜斜的眼镜。先生为此趁机大肆表扬了我一番,之后他又拿出秋石的卷子,张贴到黑板上进行公示,并且哭笑不得地把秋石叫上前去。秋石看到自己的卷子在大家的眼前亮相了,就以为先生也要大肆表扬他。秋石大摇大摆整脸笑容地朝先生走去,当他走到先生跟前耐心等待先生赞扬他的话语时,先生的教鞭却突然重重地落到了他昂起的头上。先生的教鞭指着秋石躺在黑板上的卷子说:“傻子,你告诉我,你在卷子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秋石一听先生提他问题,就嘿嘿地傻笑说:“你眼睛瞎了?”
“没有。”先生说。
“那你自己看呀?”秋石笑嘻嘻地说。
“我看不懂。”先生说。
“你比我还傻,傻子你听着,让爹来教教你,”秋石说着就把左手掌压在了黑板上,接着他又举起右手,然后用食指指着他试卷上扭扭曲曲的图形说,“这个是公鸡叫,中间的是母鸡叫,那个是小鸡鸡叫。”
秋石说完神采奕奕地扭转头来看了看先生,但他的眼光很快就缩了回去,变得黯淡无光。先生早已被他气得红光满面了。先生眼眶里浑浊的怒色,一会儿泛白一下又变成了紫红色,渗得我们心慌手凉。
先生终于对秋石丧失了严师出高徒的信心。秋石向我们解释完他独创的答案之后,先生也就如泄气的皮球一样,迅速瘪了下去。他的教鞭也没了鞭打秋石的兴趣。先生阴沉着脸朝秋石的课桌走去,他拎小鱼一样从抽屉里拉出秋石的书包,然后把秋石课桌上的书本、本子、笔,盲目地塞了进去,然后转身又离去。快要走到教室门口时,先生拎着秋石书包的手臂前后摆动了几下,秋石的书包嗖的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先生企图揪着秋石的头把他拖出教室,不料秋石的身体过于庞大,拖起来费劲,行至教室门槛时,先生就不打算拖了。他命令秋石立着不能动,然后抬起左腿朝秋石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秋石的上身上前一扑,身体便被门槛切成了两半,肚子搁在隆起的门槛上,他就像一架失去了平衡的天平,左右摇摆。无奈他的上下体比例失调,头重脚轻,他只晃悠了几下,嘴巴就啃了一口的泥土。秋石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鼻孔下悬着两条沾满泥粉的毛毛虫,回头看了看我们,然后傻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说:“拜拜,傻子放学了。”秋石把毛毛虫喊回家之后,拔腿就跑了出去,寻他的书包去了。
秋石走了之后,我再也没去学堂的厕所撒过尿。常常一放学我就匆匆收拾完书包,一边捂着裤裆,一边拼命朝家狂跑。我母亲每天见我把尿留回家撒,便会走上来,笑着抚摸我的头说:“星辰真乖,知道给娘囤积肥料喂田。”我就这样躲避了两年,但这终究不是办法,因为很快我就到了去大队小学上三年级的年纪。
四
这天是我去大队小学上学的第一天,一道而去的还有村里的其他小孩,其中就包括小霞、小勇、海城他们一干人。大队小学离我家有好几华里远,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把尿留回家了。我知道今天下午放学的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整整一个下午,每次上来了要撒尿的欲望,我都强忍着不去厕所。谁知海城一撞,我的一切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小勇一边提裤子一边向我靠了过来。他不开口我就能料到他要说什么,我害怕听到那句“你没种”,这话我已经听了好多年,所以我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没有笑着去迎接他,而是悄悄地走到了海城的身后。我看见海城正弯着腰用双手去提落在脚跟上的裤子,他翘起的屁股上长着两朵肥沃的白肉,中间还夹有一道带洞的裂缝。我控制不了内心的愤怒,就在海城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漆黑的脚印。
所有人被一道咚的声音吓呆了。不久就有人朝天喊叫:“海城跑河里去了,是星辰把他踢下水的。”小勇很快组织好了人员去营救他的弟弟海城,而海城也没闲着,他在努力自救。我看到他的双手像船桨一样,奋力地朝河岸划来。我在小勇他们之前就向海城跑了过去,但我不是为了去拉他上来,而是要阻止他上岸。我只成功了一次,那时小勇还没有追上来,我看到海城双手抓住岸上的草,他的头正好从我脚下那块水面钻了出来,我毫不犹疑地就在他的头上踩了一脚。不久小勇就跑了过来,他大声朝我喊道:“星辰,你他妈的干嘛?”
“我想淹死你的弟弟。”小勇的双手已经抓住了我胸前的衣领,但我没有像先前那样退缩,而是把手伸进书包,从里掏出了一把早已预备好了的小刀,它是我用我母亲抛弃的一把镰刀磨制而成的。我毫不犹疑地在小勇的左手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鲜红的血也趁机喷了我一脸。
我知道自己的闯祸了,所以我一跑回家,就赶快关上门,然后又找了一把木椅子靠在门背上。我母亲看着我慌慌张张而且还一脸的血,就抓住我问:“星辰,你脸上的血怎么来的。”
“妈妈,我杀人了。”我已经从慌乱中换过了神来。
“你杀谁?你杀谁了?”我母亲使劲地摇着我肩膀说,“你快告诉妈妈。”
“妈妈,你别问了,你要答应我待会谁来,都不要开门。”我显然感觉后怕了。
没过多久,我家门外就开始人声鼎沸杂乱无章了,一个沧桑的声音不断呼唤我:“星辰,你出来。”我的母亲经不住声音的诱惑,便要去开门迎接,我就趴到地上抱着她的脚说:“妈妈,你别去开门。”无奈我母亲并不听我的话。门被打开的瞬间,一个老女人就闯了进来,她的屁股后面还牵着四五个小男孩。他们没有与我母亲纠缠,而是毫不畏惧地把我围了起来,我立马就被一群拳头打到在地上了。我听见老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用脚踢,把他往死踩。”这时我母亲走了上来,她抱着老女人的腰往外拖,她说:“你们怎么一进门就打人呀?”然后她又跑过来去拖其他人。
“我就打人。”老女人用一根扁担把我母亲击倒在我身上了,她一边挥动着扁担一边嚷嚷说,“他妈的,你丈夫弄残了我儿子,现在你儿子又来打我孙子。”
我母亲用身体死死压住了我,突然老女人的扁担朝她的后脑勺打了一下,我母亲的头像掉下来的苹果一样打在了我的额头上,伴随而下的还有粘糊糊的血。“死人了。”我大声叫了起来。很快我就听到地上响起一记沉闷的声音,老女人扔掉了扁担,带领她的孙子们撤退了。我抽出了被母亲压着的身体,坐了起来。我把母亲的头放在腿上,想方设法去堵住那个流血的洞口。然而,我还是响亮地哭了起来,我希望能以此把一直站在我家门外看戏的人,喊进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可是他们却零零散散地离去了。
我哭了很久,我想这样唤醒我的母亲,可是她的血却越来越冷了。我想我母亲应该是死了,死,还是她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的。那是今天早上,她一边给我系红领巾一边对我说:“星辰,你已经长大了,妈妈想你爸爸的事不该再瞒着你了。”
“爸爸在哪?”我以为她打算要给我一个爸爸。
“你爸爸死了,也就是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死的?”
“他自己把自己杀死的。”
“为什么?”
“你爸爸把小勇的爸爸打残了,他怕被抓去坐牢,所以……”母亲哭了起来。
我把母亲的头放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就在我直起身来的刹那间,我想起了明天,我不知道明天过后自己将怎么办?然后我又想起来小霞,我记得今天我们一起去上学的路上,她这么对我说:“星辰,我不和你一个班,我和小勇一个班。”我还想起了秋石,就在昨天傍晚,我们俩一起坐在河边,我望着躺在河水上的水草说:“秋石,我怎么就没有爸爸呢?你为何是个傻子呢?”
我没有再深入想下去,我向我家灶台前走去了。我看中了躺在上面的一把菜刀,我毫不犹疑地就用手握住了,菜刀身上的那柄木把,然后带着它一起朝外走去了。我的身后落了一地凝固的血壳,它们是我从手上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