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在小县城

嫁给我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我妻子谢颖茹看来，是她的瞎眼之举。

在最初的时候，谢颖茹每次追悔莫及，我都要与她辩解一番，说，穷又不是我造成的，工作我不可谓不努力，领导一个加班电话，即便是在晚上十二点对你播种的关键时刻，我也会忍住不播，立马从你身上爬下来跑去加班，可是工作在小县城的政府单位，不管我如何努力奋斗，我的工资也永远不会比那些不上班还有钱拿的人多一分，有时甚至还少，至于升职或往有权有势的单位调动，那就更是痴心妄想，那是关系户才配享有的福利，而我的背景，就只有一对做了一辈子农民工，而今一天到晚坐在家里，幻想不花一分钱不求一个人我就能当官发财给他们光宗耀祖的父母。

不过谢颖茹从未被我说服过，她的理由无懈可击，在我们活着的这个名叫YG县的小县城里，像我这种无爹可拼只能靠自己的在政府单位上班的人，没有一千也不下一百，可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仅凭自己的本事就买房买车了，为何我就做不到跟他们一样呢？

谢颖茹每次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站到一边，任由她劈头盖脸地数落。

于是久而久之，只要谢颖茹一挫胸顿足说后悔嫁了我这个穷光蛋，我就躲得离她远远的，一声不吱。

其实，我明白谢颖茹的意思，她是要我发挥聪明才智，和那些人一样，一边上班拿工资一边弄个能挣钱的副业干干，哪怕是开个淘宝店她心里也会舒服些。

我一直在按照谢颖茹的想法去做，但我没有操之过急，直接去找我单位局长梁家晖，逼他给我空饷吃，我用的是循序渐进之法，就是隔三差五，我就去找他请个病假事假什么的。

据我观察，我单位那些吃饭不干事的人，除了后台极硬的之外，其他的都是三天两头请假，不是今天请病假，就是明天家里死了人请丧假，一次两次，接着三次四次，之后五次六次，他们就成了请假专业户，每次只要领导打电话找他们做事，他们不是在医院治病，就是正在去医院的路上，而领导又不能指挥病人去为人民服务，于是这些病人手头上的工作就一件一件地被领导安排到了我这种内心实在的人头上来了，而他们休完假回来不仅不会把工作接回去，而且还理直气壮说，工作是领导吩咐的，不是他们拿刀逼我们做的，想要他们吃饱了撑着跟我们抢活干的，简直痴人说梦，从此，他们想上班就上，不想上就不上，一心一意在外面做生意挣钱发财。

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向梁家晖第一次一次性请了十天的假，而且请假的理由我在心中酝酿了不下一百次，我爷爷死了。虽然早在十五年前，我爷爷就因家穷没钱治癌症，一气之下自缢身亡了，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请假理由，所以我只能让他为我再死一次，我相信远在阴曹地府的他，得知自己死了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孙子的还能想起他，定然不会怪我，反之，我觉得他应该还会被我这个不肖子孙感动得流泪满面。

我没想到，梁家晖一听说我死了爷爷，闭着眼睛就给我批了十天假，另外还额外送了我五天。这是我考上YG县公务员五年来第一次拥有半个月的假，这使我激动不已，一时之间，竟然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还是谢颖茹建议我陪儿子玩，我这才给我刚上幼儿园的三岁儿子也请了十五天假，然后在家跟他躲了足足十五天的猫猫。

我第二次请假是在三个月以后，这一次，我让我八十岁的奶奶病危了。

原本我是想让我爸病重的，可又想到他一得病，我就要拿钱给他治病，我就不敢诅咒他生病住院，但我奶奶的死活与我毫无关系，毕竟一代管一代，而她的儿女一个都没死。

接下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请一次假，最长的有十五天，最短也不少于三天，可以说，我也算是请假专业户。但一切却并未如我所愿，请假期间我没有找到挣外快的路子，反而越活越焦虑不安。而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我手上的工作不仅没有少一件，我每请一次假回到单位，加班处理完了自己落下的事情，领导还要我加双倍的班去处理别人请假期间没做的事。

终于有一天，当我跟狗一样趴在办公桌上捏造各种工作汇报材料，而办公室其他两个与我年纪不相上下的一男一女，却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嬉皮笑脸，我实在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把办公电脑砸了个稀巴烂。

在我办公室总共有四个人，年纪最大的一个，早已过上了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美好生活，我在单位五年，遇见他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另外两个，女的是梁家晖请来的临时工，她爹是某县直单位的一把手，她坐在我眼皮底下玩了整整三年的手机游戏；男的是梁家晖从其他单位调来的，他爹是商人，梁家晖在他爹的公司有干股，因此他调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专管我这个在单位工作了五六年的科员，他每天就跟无业游民似的，终日游手好闲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

我做好了被开除或主动辞职的准备，虽然我不知自己没了公职这个身份究竟能去干什么，可谁知梁家晖并不过问我的暴力之举，而是哼哼教导我，要我端正态度改造思想，他说年轻人必须多干事，必须要有奉献精神。

当时我很想质问他，整个单位有那么多的人整天无所事事，他凭啥就只要求我一个人无私奉献，还有，他们一家四口全部在我们单位上班，他们一家人又对国家和人民奉献了多少？但我没有那样说，而是用事实让他清楚我无法拥有无私奉献的精神。我说，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告诉我们物质决定意识，可我的工资每月三千不到，而我每月房贷至少一千，我儿子奶粉一月一千不够，我夫妻俩一个月三十天的吃喝一千总得要吧，我每个月挣的钱，都不够我一家三口活下去，你叫我如何发挥意识的能动性去献身？

你别在这扯什么主义，我不听，我只需你记住一点，不论何时你都必须做到无私奉献。梁家晖被我说得字绝词穷，他的初中文化水平，无法让他理解我口中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

我原以为我的人生就只能这样，谢颖茹终日抱怨我无能，而我所能做的只能对县城这个小社会极度不满一下，直至退休老死。不料事情很快出现转机，原因是我需要一大笔钱，至少得六位数。

关于装修房子这事，我提前了两个月的时间告知了我父母，说我在丈母娘家已住了整整三年，如今儿子都进幼儿园了，我实在是没脸再待下去，当时我没跟他们提钱的事，我是想他们身为父母，当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要装修房子，肯定会想法设法四处奔波筹钱。

然而，我过分估计了我父母的思想觉悟。

两个月之后，当我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帮我向家里有钱的亲戚借点钱，并且我还向他们保证，钱以我的名义借，也由我自己还，可他们的回答，却好像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似的，他们说，我们哪里有钱，你把我们的命拿去吧。

找我父母帮忙是没有希望了，于是我决定求救于我哥，我想他已在老家县城政府单位上了十年的班，这十年间，他一家三口的吃喝都跟我父母一起，房子也不用买，因为我家离县政府不到两里地，我爹在村里建了几栋私房，我找他借个七八十来万总应该能借到。

这是我第一次找我亲哥借钱，所以在电话里，我支支吾吾了好久，才张口跟他提借钱的事。可谁知我一开口，他立马就责怪我为何不早找他，因为他刚买车不到一个星期，现已身无分文。

我用屁股想一下就知道，这车一定是我父亲要我哥买的，因为这是能让村里人看得见的，可以证明他儿子有出息的物质。他对车已日思夜想了五六年，尤其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当他看着村里那些在外打工的人，纷纷开着一辆小桥车红红火火地回家过年，他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认为他两个儿子都念了大学，而且吃的还都是国家饭，怎么样都必须得要比那些打工的人显得有出息。

见我没有要到钱，谢颖茹立马开始对我谩骂，说，我活这么大没见过你爹娘这么无耻的人，当初结婚的时候，骗我爸妈说，给我十万聘礼，可我们结婚典礼那天，不仅酒席的钱没出一分，连一件衣服一样首饰都没给我买；后来又说卖掉老家的一栋房，给我们买房子，可等到我们买房子，他们又不舍得卖，还说卖房卖地是辱没祖宗的事，接着又两个字，没钱，就打发掉了我们；这一次，他们就更无耻，他们明知道我们装修房子要钱，却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叫你哥买车，而且连说都没跟我们说一声，这天下怎么有像你父母这样的人。

像往常一样，谢颖茹的谩骂同样导致了我愤怒无比，但这一次，我却没有生她的气，我气的是我的父母，他们怎能像防强盗一样防着我？

我决定打电话找我父母大吵一顿，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们的声音跋山涉水，从我老家那个小县城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名叫YG县的小县城，进入我耳朵的那一瞬间，我之前起伏不定的心情，却突然间变得风平浪静，而且我只对他们说了两个字，没事，就把电话断了。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吓了一大跳，我居然没有暴跳如雷地跳起来对着他们大吼大叫，这在我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事。

十年前，我考上大学，正好碰上金融危机，我哥因它，大学毕业一年都没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父亲也因它失去了十五六年的农民工的身份。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全家只剩不到三百块钱的生活费，于是我手握一把菜刀要砍死我父亲，威胁他说，我不去大学做让人瞧不起的贫困大学生，我要去学厨艺，然后外出打工。

六年前，我大学毕业，我父亲认为就我的本事，留在大城市肯定混不出任何名堂来，他不想看到我虚度时光，于是来到我刚去闯荡不到一个月的北京，逼我回家考公务员，气得我爬到一座数十米高的天桥上，说要死给他看。

四年前，我因拿不起数十万的彩礼钱，相亲失败了二十多次，可我父亲却逼我把存了几年才存下来的用来结婚的几万块钱全部给他建房，他的理由是全村都在大兴土木，他不能落后于人，我气得与他刀斧相见，说，我就是死在外面无人收尸，我也不会考老家的公务员，回去住他建的破房子。

可这一次，我竟然没生气，这使我惊讶不已了一天一夜。

我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心跳没了的，那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当时我仍沉浸在前一天的惊讶不已之中，就在此时，我单位一个副职领导来到我身边，要我给他写一篇一万字的发言稿，这没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根本完成不了，可他却当天就要要，这把我吓得立马捂着左胸胸口，不料这一捂捂得我脊梁骨发凉，我的左手感觉不到我的心跳。

之后，我对着左胸胸口摸了不下一百遍，可没一次摸到砰砰的心跳，这使我惊慌失措地往医院跑去。

我在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朋友，再三确认自己的操作没有一丝错误，以及我的心脏也没有长在右侧后，激动不已地看着我说，你小子活着真是一个奇迹，学医以来我从未遇见过行尸走肉之人。

你什么意思嘛？

你是一个没有心跳的人。

我没有听从我医生朋友的建议，立即去省人民医院探察详情，而是叫他给我开了一张上面写着“心脏病晚期，随时都有猝死的危险”的疾病诊断书。

我等不及到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就回到了单位，然后把疾病诊断书往梁家晖面前一丢，当时我心想，我患有随时都可能让自己气绝身亡的心脏病，这回我看你敢不敢不让我长期请病假。

可谁知我错了，梁家晖看到我的疾病诊断书是县人民医院开的，蔑视的样子瞄了我一眼，之后在上面写下，准假一月，去省人民医院复诊。

谢颖茹得知我患有心脏病那一刻，被她即将到来的寡妇生活，吓得呼天抢地要我赶快去北京或者上海治。

我原本想谢颖茹会叫我一死了之，别拖累她和我们的儿子，所以当她说就是砸锅卖铁她也要把我的病治好的那一刹那，我被她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谊感动得流泪满面。我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当初说，就算我一无所有也要嫁给我的女人，是真心爱我的人。

我最终还是去了省人民医院，交了几万块钱，叫人挖我的胸。

谁也不会想到，当省人民医院心脏病专家剖开我的左胸胸口，在里面找到了一颗死心脏的同时，在它的下面竟然还发现了另外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也就是这颗心脏让我活命的，只是这颗心脏的大小，只有正常心脏大小的一半大，他们谁也无法确定，这颗小心脏能让我的生命维持多久。

为了预防万一，专家们在摘除我体内的死心脏的同时，在我胸口安上了一台体外智能心率检测器，随时监测我小心脏的跳动情况。也就是这台体外智能心率检测器把梁家晖吓得满头大汗，恳求我不要再去单位上班，他特准我可以长期请病假不上班。

就这样，我做了多年的不上班也能拿全额工资的梦想，终于如愿以偿，而且在休息了半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不仅没有死亡的迹象，反倒比以前还更加强壮，我就背着谢颖茹偷偷找了家厨艺学校，去学我少年时期日思夜想都想学的做菜手艺。等谢颖茹发现此事时，我已学成出师，在YG县一家著名饭馆做掌勺大厨，月薪五千。那时我想，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在这个小县城，我也会成为有钱人，不但如此，到时我还要开自己的餐饮店，而且还是他妈连锁的，并且一口气就在YG县城开他娘个四五家。

我本以为谢颖茹会因我终于做到了每月能挣两份工资而欣喜若狂，不料当我把几个月辛辛苦苦挣下的上万块钱交到她手上，她却不屑一顾地把钱往地上随意一丢，接着愤怒不已的样子看着我说，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