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终究还是差了一步之遥,未能在白狐闯入森林之前,使它走投无路。
此刻,主人手中的小提琴弹奏出来的琴声已经被风驼进了我的耳朵,我知道这是主人命令我停止继续追击白狐的指令,但这违背了我内心的所思所想。我认为如果自己坚持对白狐穷追不舍的话,就一定能逮住白狐,因为它早已和我一样精疲力尽了,只要它得不到一次喘息的机会,那它就必死无疑。可我的主人是个说一不二的老顽固,我的建议在他的面前一定会遭遇徒劳无功而返的命运结局,因此我怒气冲冲地站在森林入口处一动不动地等待主人的大驾光临,就可以归结为理所当然了。
我不是人,我是一只供人用来随意驱使的猎犬。比如我的主人若叫我向东,那对主人的绝对忠诚就会立马冲上来铲除我内心企图向西走的真实想法。我的记忆始终无法删除自己走上这条不归之路的前因后果。我清晰地记得年强力壮时的自己的生活的空间,仅仅局限在一片广袤无边的大草原上,那时的我,每天嘻嘻哈哈地跟在一个小男孩的屁股后头摇头摆尾,我不费吹飞之力,就能完成小主人交给我的任务,然后接下去我就在草原上无所事事地走在小主人的前后左右东张西望。无奈好景不长,一个狂风肆虐的晚上,一只白色的狐狸竟然领着一群饥不择食的狐狸跑到我们的牧场来异想天开——抓羊吃,这群狐狸主动修改饮食习惯的决定,使我的嘴脸从此与笑眯眯恩断义绝了,我开始以面目狰狞的形象来处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
像所有不再拥有青春年华的动物一样,长途奔袭,很多时候一不小心就会使上了年纪的我,面临气绝身亡的危险,所以可以这样说,主人不顾我的感受的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又一次拯救了在死亡线上拼命挣扎的我。但我这天的表现,却与往日毫无差别,并未因主人命令我原地待命就对他感激涕零,因为在我看来,我的奔跑根本就是在浪费体力——主人只须端起他手中的那把猎枪,然后把枪口瞄准白狐的身体的某个部位,那么只须弹指之间,白狐便会束手就擒了,可最近很长时间以来的主人,对这种做乎不屑一顾了,或许他喜欢上了亲眼目睹白狐落荒而逃时展示出来的惊慌失措吧,这是我找到的唯一可以说服自己立马放弃对主人怒气横生的借口。很多次,完全是由于主人的行为举止实在是不可理喻,我才萌生出弃他而去让他从此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想法的,因为他捕获狐狸而不食其肉的做法,真的是让我这样的蠢狗无法忍受。
主人在打算追捕这只白狐之前,他的英明指挥,已经使我成功地为他捕获了很多只狐狸——有老的少的,有大的小的,有男的女的。不过这些狐狸都是中了主人的子弹之后才被我抓住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有中枪但未因此而命丧黄泉的狐狸,不仅都得到了主人的精心治疗,而且还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主人用铁链子锁住它们的一条腿,把它们圈养在一间屋子里用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清甜可口的泉水和香喷喷的肉。可从此之后的我,喝的却是肮脏的河水,吃肉成了一个幻想,即便是那些没有被主人救活而被他丢进火里烧成了焦炭的狐狸,他也不允许我哪怕是尝一口。在最初的时候,我经常用离家出走来表达内心对主人的愤怒之情,可我很快觉察出了他对我的存在与否根本就无动于衷,于是我也就不再打让自己在他眼前消失的注意了,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猎犬只能跟随猎人,如果身为猎犬的我非要一意孤行去过独自一人的生活的话,那么一种名叫孤独的情感就必将围困我的一生。有一次,我曾试图换一个追随者,而且我也找到了那么一个人,可我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决定回到旧日的主人身边,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昔日的那种冷漠无情。
主人走来的面目表情,模拟了它一贯的状态,像冰块一样,重新出现在了我的眼中,所以我对他的到来不愿表现出一丝的热情,就可以用礼尚往来这个成语来解释了。我没有走到主人的脚边对他摇头摆尾,他不会解决我目前面临的生死问题——饥饿,使我提不起讨他欢心的兴趣,而且我屁股上的尾巴早就不见了,很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使它不翼而飞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我是一只没有尾巴的毫无感情的老狗。
其实一开始,就是主人把我从牧羊犬成功地转变成了猎犬的时候,我的嘴脸并非如今这般冷血无情的模样,那个时候,我正值壮年,虽然不久之前,一场火灾使我成为了一条身体残缺不全的狗,但我对生活仍旧信心十足,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世界无比向往,我像对我原先的小主人一样忠贞不二地对待他的亲生父亲——我眼前的这个主人,直到一颗出自主人之手的子弹打在了我的屁股上,我才开始在感情上与他分道扬镳。与此同时,我也一清二楚了自己被主人训练出来的捕猎技能,原来只不过是为对付一群以一只白色的狐狸为首领的狐狸而准备的,可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猎犬了,我除了继续跟随主人并且给他提供免费的服务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早已忘记了那天的具体日期,我只记得那天阳光明媚,那天出门之前,主人叫我的鼻子嗅了一种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气味,于是接下去主人就步我的后尘,跟着我不眠不休地跋山涉水了一天一夜。我们是在穿越了一片大草原,跨过了一条条河流,翻过了一座座大山之后,才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在一片花草树木茂密繁盛的森林里找到了气味的制造者。是一群正躺在熟睡中的狐狸让我们前进的脚步止步不前的。我第一眼就认出了这群狐狸是谁,它们就是一年前那群使我的小主人命丧火海的狐狸。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主人不仅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立马跳出来,端起猎枪咬牙切齿地为他惨死的儿子报仇雪恨,而且还不准我轻举妄动,他居然借鉴了小偷行窃时的鬼鬼祟祟,妄想把那些躺在妈妈怀里的年幼无知的小狐狸偷到手。主人是在遭到了这群狐狸的疯狂的攻击之后,才痛下决心对它们大开杀戒的。
这一天主人一枪未开,自从他踏上追捕白狐的征程以来,他的猎枪的枪口就再也没有冒过烟了,在我眼里,他这杆百发百中的枪已经和一块毫无用处的废铁相差无几了,可他却依旧枪不离身。还有一样东西,主人对它也是寸步不离,那就是他儿子在世时最喜欢的小提琴,这是我原先的小主人死后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遗物。对小提琴,主人拥有无师自通的能力,我从未见他练习过小提琴,可他一出手,就能弹奏出小主人生前每日必弹一次以上的曲子——《我在自由的草原上奔跑》。主人不仅仅会弹这一首曲子,但凡是小主人生前弹奏过的曲子,就算小主人只弹奏过一次,他也都能一音不差地全部弹奏出来。
和往常一样,主人的屁股与马鞍脱离了关系之后,立马就把猎枪和小提琴紧紧地抱在他的怀里。主人的这种行为我早已习以为常了,所以我一点也不好奇。我的目光重点关注的对象是,一只被主人手上一条绳子套住了脖子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小白狐。这只娇生惯养的小白狐,是白狐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只与白狐的皮毛一样的狐狸,它的小命肯定已经完蛋了,因为它来到我的眼前,不是它用四肢奔跑出来的结果,而是被骑在马上的主人一路拖来的。但这并非是我注意小白狐的真正原因所在,我在等待小白狐死后的命运,我在想它的尸体,是否会重蹈之前那些死于主人之手的狐狸的覆辙——被丢进火海烧成焦炭?毕竟它对主人还有利用价值——引诱白狐主动前来受死。
小白狐是在一个月前落入主人之手的。由于白狐这样想,小白狐是它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小命尚存的孩子,所以它就构思出了很多保护小白狐的措施,最令我们头皮发麻的是它们的藏身之地。白狐制造了不下一千个可以用来睡觉的假窝,这使我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找到了它们真正的居住之所。其实小白狐并非是被我们抓住的,我记得那天最初的时候,主人看到满载猎物归来的白狐首先兴奋得手舞足蹈了一番,然后他才在白狐正欲踏入家门之际向白狐开了枪,但他没有让子弹往白狐的身体上射去,他的数百发子弹全部打进了泥土里。于是白狐就发现了主人并不想让它有性命之忧,然后救子心切的它,就一鼓作气站到了小白狐的身边。
可白狐怎么也不会想到早已吓丢了魂的小白狐居然会矢口否认自己是它的孩子。小白狐是在主人换子弹的时候逃出来的,我原本以为小白狐想趁机逃命,谁知接下来出现的情景却令我惊讶不已了——小白狐竟然把我当成了它的狐狸妈妈,它跑到了我的怀抱里来寻求抚慰。不过我没有头脑发热,我知道自己是一只公狗,而且就算我突然拥有了生育的能力,但也绝不可能生得出狐狸这样的孽种出来,所以小白狐的企图在我的面前没有成功得逞。我不仅没有认小白狐做自己的儿子,而且还用嘴巴刁起了它,我把它放到主人的眼皮底下去了。小白狐被主人逮住之后,白狐见救子无望,然后它就在绝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它留下来的一丝蛛丝马迹。直到几天前主人想出来的一条用小白狐引白狐现身的诡计,白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才有所改观。主人让小白狐参与到了追捕白狐的行动中来,于是就出现了这天的我们与白狐再次狭路相逢的场景。
看来主人是不打算对小白狐的尸体特殊化处理了,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堆一点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的木材。小白狐死后的命运终究还是无法逃脱被焚烧的厄运。接下来的情节一定是这样的,主人会先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大呼小叫一番,然后他才会把小白狐的尸体丢进火海,再接下来他便要开始长久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泪。在主人伸手点燃木材之前,我让自己从他的视线中暂时消失了。本来每天的这个时候,是我去寻找食物充饥的时间,但这天的我,却没有一点进食的欲望,身体散发出来的疲倦不断地提醒我——休息是我的当务之急。我趴在一棵大树的根部睡起了大觉。这一次是我出门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已经连续奔跑了三天三夜,我猜小白狐就是这样累死的,它被主人勒死的概率不大。我了解主人的为人,平日里的他,除了因猎枪走火而导致一些小狐狸被他误杀之外,他从未去故意残杀过一只小狐狸,一直以来他只对弄死成年的狐狸兴趣盎然。
我是闻着肉香逐渐走入梦乡的。说心里话,我真的很想爬起来冲到主人的跟前叫他赏我一口肉吃,可我没有这个胆量,我忘不了那天为吃肉而付出的血的代价。那天的主人只偷到了一只小狐狸,他打算偷第二只小狐狸的时候,不幸被突然醒来的白狐发现。白狐唤醒了所有的成年狐狸起身共同抵抗外敌的入侵。那天我一心想着保护主人既得的劳动成果,这是主人在训练我的过程中每日对我三令五申的要我时刻牢记在心的最重要的一条猎犬守则,于是我的捕猎技能在第一次与猎物对决的实战当中没有被派上用场。但那一天主人的猎枪大显了身手,主人端着它一口气崩死了数十只狐狸,就是这几十只不幸逝世的狐狸,离间了我与主人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深厚的感情。
一开始我以为主人焚烧这些狐狸的尸体,是为了吃肉,所以当第一只死狐狸被烧出来了香味之后,我就抱着吃肉的目的立马往火堆冲了过去。不料就在我刁着香喷喷的狐狸肉准备兴致勃勃地吃起来的时候,主人却用猎枪枪口命令我把吃到嘴的狐狸肉吐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对主人言听计从,于是他就用一颗子弹让我的屁股血流满面了。主人没有杀掉那只偷来的小狐狸,他把它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放在我们牧场一间新建不久的木屋子里精心饲养着。接下来的很多年里,主人一抓到活着的小狐狸,就往里放,偶尔他也会放进一些命不当绝的成年狐狸。如今那里面已经有数百只失去了自由的狐狸了,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未成年的狐狸。这些狐狸虽然从此丧失了自由出入这个世界的权利,但它们全被主人的好水好肉喂得胖到都可以挤出油来了,它们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让我身陷组合了嫉妒、羡慕、恨的情感里无法自拔。
我不是饿醒的,我是被吵醒的,声音是一首我早已耳熟能详的名叫《我在自由的草原上奔跑》的曲子。主人每次痛哭流泪之后就会用小提琴一遍又一遍地弹奏这首曲子,以表达他对小主人的无限思念之情。可使我惊讶不已的是,当我睁开眼睛像往常一样去寻找主人忧伤的身体姿态时,我看到的主人却是那么的悠闲自在,他赤手空拳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摇头晃脑,小提琴不在他的手上,小提琴变成了一只四肢动物的脑袋,曲子是由这只动物的尾巴弹奏出来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曲子的弹奏者就是白狐。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想白狐是怎么做到的把自己的头变成了小提琴的,我也不想去思考白狐为什么可以让自己的尾巴长出一只人的手掌出来,护主心切使我的体能死灰复燃了,我一口气就冲到主人的跟前,提醒他站在他眼前的是他日思夜想的白狐,这使白狐惊慌失措了起来。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主人把我的忠诚当成了驴肝肺,我还没来得及对白狐启动张牙舞爪的攻击,他的猎枪就疯狂地对我冒烟了,若非我躲闪及时,跑入了结构错综复杂的草丛,我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
主人是在我的亲眼见证之下,带着白狐往家的方向走去的。主人再次像黎明一样重新出现在我眼里的时间与地点,是一天之后那间住有数百只狐狸的木屋前的草场上。我不放心主人的生命安危,在主人和白狐的身影消失之后,我带着提心吊胆上路了。最终的事实证明了我的先见之明,白狐见到了它失散多年的家人之后,立马就原形毕露了,它把小提琴丢在地上不管不顾,它的尾巴恢复了原先的样貌,它站在主人的枪口下东奔西走,企图强行进入到正在熊熊燃烧的木屋里去,但主人死活不给它任何机会。是那些被死亡吓得鬼哭狼嚎的小狐狸在火海中发出来的惨叫声,使我的记忆重逢了过去的,那个晚上白狐带领的一群狐狸捕羊失败,它们一气之下,就用火把我和小主人的居住之所给点燃了,那天我失去了一条尾巴,我的小主人丢了一条命。一想到这儿,我就感觉自己该做点什么。我不假思索就朝白狐跑了过去,我一口咬下了它的尾巴,并且吞进了肚子里,然后我的屁股上就长出了一条白色的狐狸尾巴。吃完了白狐的尾巴之后,我调转头来跑到躺在地上的小提琴的跟前,并且也把它吐进了肚子里,然后我的头就变成了小提琴。小提琴完好无损地长出来了之后,我的尾巴就长出来了一只人的手掌,接着我就弹起了那首名叫《我在自由的草原上奔跑》的曲子,并且还唱起了一首名叫《我在自由的草原上奔跑》的歌,我知道一旦《我在自由的草原上奔跑》这首曲子响起的时候出现了《我在自由的草原上奔跑》这首歌的歌声,那么天空就会流出水来,这是我和小主人从未示人的秘密。果真没多久,我的身体就从头到脚全部湿透了,紧随而至大火熄灭了,狐狸逃离了,主人疯狂了,然后我就决定离开了,因为我找到了捕猎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