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朵朵
清晨六点的天山,八羌还属于夜晚。
我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窗外雉鸡拍打翅膀,似乎遇上了知音,正兴致盎然地引颈高歌。
我不知窗外的这只雉鸡是不是平时那只羽色华丽、头顶花冠的雉鸡,但每次它在我的窗外发出叫声时,总能将我带进母亲的时光中。
前年近端午前十天,母亲摔了一跤之后,就卧病不起。哥哥不知去哪里弄了一只雉鸡回来,准备给母亲炖了补体。
“放生吧,它从哪里来就放回哪里去。”母亲果断拒绝哥哥好意。
“不是......妈,这鸡可营养了,我特意去了山里人家饲养的养鸡场里,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哥哥有些着急地解释。
“我不需要,放了它吧。”母亲坚持。
哥哥熬不过妈妈的坚持,抱着雉鸡出了门。后来那只雉鸡的命运如何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只雉鸡很漂亮,眼睛清澈不沾红尘。
“可怜的鸡,肯定是寻找雌鸡,落入饲养员的圈套了。”母亲面带忧色盯着哥哥得背影说。
“你怎么知道是雄鸡?”我好奇地问母亲。
“看它的羽色以及尾羽。”母亲看起来有点疲倦:“这段时间该是它们寻偶的季节了!”她盯着窗外自言自语。
因母亲突然的病倒,端午节变成探亲节。远在外地的哥哥姐姐都从各个方向赶回来,也带来形状不一的粽子。
“你们把四角粽子拿去堂屋供奉,别忘了摆上酒菜,你们的爸爸就爱整这两口酒。”母亲叮嘱道。
“本来打算给你们包板栗肉粽子的,这下是包不了啦。”母亲又遗憾地说。
母亲包粽子技术在村里是一流的。糯米是自家种的,粽叶竹林里摘的,捆粽子的草绳是在后山割的。母亲用四片粽叶一盏茶功夫,就包成端端正正的四角粽,经过一晚上的浸泡后就可以上柴火灶煮了。端午节的早晨起来,便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香草粽子了。
而我们却不知母亲前一晚忙到几时?清晨又是何时起床的?
来向母亲请教包粽子的小媳妇很多。她们会在端午节的前一天,吃过晚饭后吆五喝六的,到我家聚集。
她们边学粽子边分享一天山里的见闻:谁家男人在矿山遇见了野山羊了;哪片山林野生菌多如牛毛;谁在飞歌大战中不敌,败下阵来......。
我一直怀疑她们来学包粽子可能是个幌子,她们最终目的是来向母亲学苗族飞歌的。
母亲的飞歌百里挑一。“犹如翠鸟引吭,明快清脆。”父亲曾竖起大拇指评价她。
当然,父亲的评价带着片面性,有“溜须拍马”的嫌疑,但谁都没有拿出确凿证据,来证明父亲确实包藏私心。相反,来找母亲学飞歌的人很多,来找母亲PK的人也很多。
父亲是母亲最虔诚的崇拜者和坚定不移的伴唱者。他们曾联手打败长桌宴上的飞歌王子“东方不败”。也曾在苗家人的婚庆中唱响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每一年的端午节过后,家里会多出各式各样的粽子。味道从单一的糯米粽到花生粽、香菇粽、肉粒粽、灰碱粽、板栗粽等,这些都是父母亲用苗族飞歌“杀伐沙场”得来的战利品。
病倒的母亲大脑开始变得混乱,她不认识自己的子女。糊涂的时候,逮谁就喊谁:“告伍!”
清醒时,她会说:“你们的爸爸就是那一只漂亮的雉鸡。”
我们并不知道雉鸡和父亲有什么关联。我们曾和母亲严肃而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但连自己子女都不认识的母亲,又怎么会说出这其中的关联呢?
“告伍,我们来飞歌啊?”她喊。
那晚,是我听过母亲唱歌的最后一晚。她的声音厚重低沉、忧伤空灵,穿透夜的黑暗,抵达幸福的彼岸。
“妈!”我轻轻地喊她。她不应我。
我看时间,夜半三点。
“妈,咱们睡觉了好不好?”我哄着她。
母亲不理我,像个任性的孩子,翻个身。继续唱她的歌。
“要不,我给你录一段歌?明天咱们继续唱,好不好?”我和她商量。
她还是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兀自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我瞪着她的背影。自从她病倒后,我每日下班开车四五十公里的路去陪她,确实有些困顿。
“妈,听话,睡觉了哈?我明天还要上班呢!”我打着呵欠继续劝她。
歌声戛然而止,母亲慢慢转个身来,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好,朵满,我们睡吧。”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给我盖好被。
翌日,我还在上班。哥姐电话我,说母亲已失声,且生活不能自理。
这意味着什么我明白。我躲在角落里,大哭一场。为我前夜对母亲的无礼与粗暴,为我失去与她最后的交流,深深自责和后悔!
父亲祭日那天。母亲安详地驾鹤西游去了。
我永远无法揣度,昏迷状态下的母亲是怀着怎样的情怀,去感知那天就是父亲的祭日?
这成为我永远无法破解的谜。
母亲去世后,我便再也吃不到带着淡淡青草香味的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