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鄂西(湖北恩施)大山深处的一条无名小河旁,说是无名,倒也有名,曰“小河”,在小河旁居住的人自然也就被称为“小河人”。
这条小河至北向南,沿着并不算开阔的成U字型的山谷流淌着,不分昼夜,静静的向前。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淌的,大概无人知晓了。当然,也无人知道是先有山谷因而才有了顺谷而下的河流,或者是先有了河流,后来才逐渐冲凿出了这条山谷。
在河道两旁稀稀疏疏的居住着属于这条小河的人们。小河总是蜿蜒着向前,河道时宽时窄,那些稍微宽敞开阔的河段便是更加适合居住繁衍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人通常会骄傲的把那块地根据自己的姓氏进行命名,比如“罗家坝”、“喻家坝”之类的。
当然,这条小河两侧的“冲击平原”也只不过是宽约三五公里的平坦地势,更多的小河人不得不选择远离河岸,而继续深入那些垂直于小河的横向山谷。
如果某位祖先选择在两座东西走向的大山之间的横向谷地安家落户再传宗接代的话,那他们通常会把自己那块地命名为“x家湾”,比如“卢家湾”、“陈家湾”等。
此外,还有那些在山里人看来更像是山里人的人们, 他们放弃了小河赐予的肥美水草,继续向着大山深处挺进。
沿着某个横向山谷一直往里延伸,在某个湾的尽头,通常会遇到一道平行于小河的山脊,然后翻过这道山脊,眼前便会出现另外一片天地,那里有一条更小的小河,至北向南沿着更窄的成V字型的山谷流淌着,静静向前。
在那些更窄的河道两旁的半坡上更加零星的居住着更加远离小河的人们, 他们通常会将自己的地盘叫做“x家坡”,例如“吴家坡”、“霍家坡”等等。
当然那些因为住在半坡,而被称为高坡上人的人们,也并不会因此绝望,他们知道在身后不远处便是另外一道山脊,还有另外一条不知名的小河。
而我,大概因为祖先在某次石木混战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所以选择了在靠近小河边的一个开阔地生息繁衍,后来大家将这块地称之为“喻家坝”。
虽然称之为坝,实际也不过是河东侧的一条宽不到一公里的狭长地带而已,再往里便是一排排的横向的山与谷。
在这块狭长地带的最窄处,突兀的站立着一栋从祖辈搭建到孙辈倒塌,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装上大门的吊脚木屋,它裸露着的几根柱子,如同主人精瘦的光腿。
木屋坐东朝西,背靠着一座比房子略高的小山,正对着数百米的外小河。堂屋因为没有装大门而显得格外通透,好在仅靠着山脚,因此使得原本通透的屋子而多了些阴暗隐秘。
屋前是一条原本可以笔直,但由于多了这个房屋而被挤得向外弯曲凸出的小路。小路紧贴着屋子,恰好以屋檐滴水在地面自然形成的一排小水坑为界,当遇到下雨天时,路过的行人要么会靠近小路外侧而避开屋檐滴水撞击地面溅起的水花,要么选择靠里直接穿过屋檐水帘借道堂屋。
这里是村里小孩上学时的必经之路,而我总是选择尽量靠近小路的外侧而远离屋子。原本空无一物的堂屋被后面小山上伸出的树木遮住了应有的光明,因此显得低小而阴暗,好似一个黑洞紧紧的牵引着小路上的我。
每当有人路过屋前时,里面总会传来两个女人的阵阵咳嗽声,时而低沉,如泣如诉,时而激亢,撕心裂肺。大概因为身体原因,她们通常都藏在木屋仅有的两间屋子里,凭借着几块尚且坚硬的木板遮风挡雨。当然,凭借多年的经验,只需要三两声,我也总能准确的判断出哪一声是来自我的三奶奶,哪一声是来自我的那位哮喘的伯母。
几年后,我的母亲去世,后来我们也就搬离了我前十岁生活的地方。也因此,那位伯母一家三口得以暂住在我们的木屋里。虽同是破旧木屋,但好歹四壁完整,不至于冬日的寒风呼啸着穿堂而过。
当然,在那阴湿多雨的山里,木屋也是离不开人的,如同人离不开木屋。少了烟火熏陶的木屋,等待它们的命运只有无声无息的腐烂和依旧无声无息的坍塌。
好在有她们一家的借住,在短暂的年月里,原本孤寂的木屋也得以重新冒出阵阵炊烟,屋顶的青瓦也变得再次温暖起来。
至于我们一家三口,说是搬家,其实也只不过是从小河的东侧迁移到了大约两三公里外的小河下游的西侧而已。
那里有着沿河而建的宽敞到足以供四轮车通行的平坦大路,在大路的两侧还有着全小河最新最好的一层或两层的钢筋水泥平房。虽然这些平房大多同样也还没来得及安装大门而显得同样的通透,但它们终究不再是脆弱的尖顶木屋,而是一代小河人的平房梦。
在那高呼“要致富,先修路”的年代,大路的两侧的小河人,总是会把房子建得尽可能的贴近道路,若是在推门抬腿间就能走上康庄大道,那便是极好的,离路近了,致富也就近了。
再加上太阳总是从河东岸的山顶冒起来而更早点亮河西侧的原因,所以河西人的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和自信。相较之下,我这个出生于河东岸的外地山里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错过朝阳的河东,最终并没有被太阳所抛弃,那里有着更加肥沃的田野、更加茂密的林场。至于为何如此,大概是河东人偷偷把原本同样贫瘠的土地多翻了几次,在太阳升起之前的清晨,也或者是在月亮升起之后的夜里。
河西于我而言,也不过是短暂的借住罢了。在一个个清晨,背上一篓土灰或是牛粪,扛上一把锄头,眯缝着原本就眯缝的眼睛,一头扎进茫茫晨雾中。
穿行在清新而湿冷的晨雾里,一切都是清新的,肩上的东西也开始变得像雾一样轻盈起来,只需要几分钟的功夫,便可以走到小河边,在岸边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走进更加清新而湿冷的小河里。
河道里的石头大多是拳头大小,圆润而细滑,踩上去和木头一样,不过是稍硬了些。早晨的河水格外干净清澈,只是稀稀哗哗的向前流淌着,偶尔溅起一两朵细小的浪花来,波浪从腿边温柔的绕过,将稀疏的腿毛梳理得整整齐齐,和着水草一起自由的荡漾着。
夹杂着水草味的雾气弥漫在河面上,微风吹拂着刮过脸庞,先前的朦胧困意一扫而光,只觉得背上的牛粪也同样香甜可爱起来,若不是地里的活还在那等待着,这十米来宽的河水,大概走上半小时也是可以的。
跨过漫长而短暂的河水,爬过一两座小山头,也就到达了这一天的劳作现场。或是挖土翻地,或者打坑播种,或是除草施肥,或是收割搬运...,这些都只不过是重复着昨天或者上一年的故事,一切井然有序的发生着,循环着。
随着太阳慢慢从河东的某个山头爬起,那大概就是该回家吃早饭的时候了。就地背起一篓鲜嫩的猪草,或者是刚收好的土豆、玉米、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的,快速冲下那一两座山头,跨过那条小到懒得再次脱鞋的河流,约半小时功夫也就可以回到阳光灿烂的河西。
吃罢早饭,装满背篓,迎着逐渐火辣的太阳,眯缝着眼睛,继续向着小河前进...。奇怪的是,任凭一天来回多少次,地里的活从不会自己变少,它们只是在那里静静的躺着,等着,一动不动。
随着太阳慢悠悠的跨过狭窄的河谷,极不情愿的被西侧大山吞没,天色也终于暗了下来,眯缝的眼前开始漆黑一片。然而,也不必着急又或者是害怕什么,只需要继续低头耐心的干上一会,月亮也就会慢悠悠的从东侧山顶爬起来,继续照亮大地。
月光照耀下的土地,干净清香,金莹剔透,哪怕是刚刚翻过来的墨绿色泥土也会瞬间被撒上一层银白的月光。周围的树木,在夜风中摇曳着,树叶随风翻滚,时而绿色的正面朝上,时而又有亮出白色的背面,借着月色,欢乐得像河里的游鱼。
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河面,流水继续向前,时而急促,时而婉转,时而泛起些许涟漪,时而倒影出天上明亮的月盘...,一阵晚风袭来,小河里的月盘荡漾着,闪烁着,碎成了满河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