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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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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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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小山之下

终于不用早起了。

一想到这个,小山梦中都不自觉地笑。早起太累了,尤其是熬到半夜的早起。但是明天就放假了,更幸福的是她回到了夏岩湾的奶奶家,不会有人叫她起床了。乡下的夜真静啊,顶梁柱老木头的味道比安神香还管用,小山入夏后头一次睡的这么沉,比按摩还解乏。

天渐渐亮了,隐约中门吱吱呀呀响了几次,应该是奶奶进进出出的打扫或是取什么东西吧,小山无心去管,她一定要睡得饱饱的。一阵凉风吹开了小山的眼睛,蓝色鹤竹图案的老旧窗帘已经挡不住东窗的亮了,小山太喜欢这个东窗了,以致很多年里都在汲汲寻找一个东向开的窗户。北半球房屋多是南北向,卧室的窗一般都向南开,这么多年只有奶奶的这个窗开向东方,能看见最早的太阳和夏岩山。夏岩山是一个东西走向向东凹陷的山脉,这样充沛的雨水挡在了东边,凌冽的寒风留在了西边,夏岩湾就是一个被夏岩山环抱着的北方村庄。小山在这里长到十岁,跟着父母去城里读书,暑假又会回到夏岩湾避暑。虽然夏岩山给夏岩湾留下了闭塞、干旱和贫瘠,但至少有一个舒爽的夏季。小山挣开花棉被闻了闻,有太阳的味道,奶奶一定提前晒过,这是小山从小就盖的被子。

推门出去,阳光都开始刺眼了,应该是十点左右了。小山眯着眼远远看见爷爷在伙房墙根边上和泥,一锹一锹的摔着泥巴,带着他的老式八角帽。

“爷爷,你干啥呢?”

“我打个窗子,向东开的亮堂!”

“等等我跟你一起弄!我奶奶呢?”

还没等爷爷回答,小山便扯着嗓子喊“奶~奶”,她一向这样,喊奶奶的时候邻居都得帮她找奶奶。

奶奶从房后过来,提这个小框。

“我去房顶上捡了点干蘑菇,中午给你做蘑菇面。你三爸拾的这蘑菇,有虫的也……”

“奶奶,给我找个衣服,我以前的那些都在哪?”

奶奶从翻盖的大红柜里找出了小山小时候穿的小红裙子,“给,穿上这个心疼!”这个小裙子小山很喜欢,只是颜色和以前不同了,可能是旧了吧。小山想去渠边帮爷爷提点水,哪怕是一小桶呢。今天开渠放水,沿路的家户都高兴着,可以就近打满水缸,浇浇园子。夏岩湾去年开始通自来水了,从西往东,小山奶奶家住的离山近还没轮到就到冬天了,土层冻得太硬挖不动就停工了。打通的那几家起先尝到了自来水的甜头好不高兴,后来又遭殃了,冬天水管冻住了,第二年春天化开后水漫得满院子都是,吃不上方便水不说,院子还要重新修整。自那之后,没打自来水的人家都犹豫了。夏岩湾的人早都习惯了打井挑水,自来水那种锦上添花的新鲜物什没有也影响不了什么。至于那水渠,实在是夏岩湾的心头宝,据说是很多年前,家家户户的劳动力合力开凿的灌溉渠,上游连着一个大水库,下游是夏岩湾的农田。水渠不宽,有的地方整整齐齐,有的地方是大石块潦草砌成的,放水的时候能放整整一天,一家一家的轮流灌自己的田地。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夏灌水日,小山还没走出院门就能听见一里以外的水声。小孩子们被嘱咐放水的时候是万万不能靠近水渠的,每年都会流传着谁谁谁家的谁被水冲到下游了,血肉模糊的可怜娃被谁救起来了,不辨真假。每次小山好奇严肃地问是不是真的,奶奶都十分确定“真的,这还能有假,所以你千万别去渠边玩!”

小山看着这条小裙子出神,怎么这么多年了,裙子还是到膝盖的位置,难道自己没长高吗?上一次穿着这条裙子还是和小伙伴一起在渠子里踩水。一天的放水接近尾声,源头的闸门已经堵上了,细软的水潺潺的流,温柔又可爱,小山把裙子挽的高高怕打湿了,即便是这样小心,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水画出漂亮的图案,那是夏岩山的样子。夕阳把渠边的小草晒的光亮亮,也把每一只小脚晒得暖洋洋……只到天空变成青灰色,知道脚底开始刺骨的寒,一个个小孩才会被家人领回家。

“小超子,叫你爷爷到家转来!”奶奶每次都会这样跟超仔说。

超仔的爷爷是周四爷,村里的羊倌。小山很不喜欢这位周四爷,因为他身上总是刺鼻的羊毛味,而且说话声音特别大,家常的聊天都像是吵架一样。每次来串门能足足坐上大半天,说到激动处,小山觉得屋檐下的鸟窝都要被震掉了……

夏岩湾是半农半牧的村落,当然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贫瘠干旱的土地实在解决不了夏岩湾的温饱。他们需要想方设法寻条生路,很多村户会养上几十只羊,农忙的时候也腾不出人手天天放羊,于是田里野草和谷子长得一般高的周四爷找到了兴致所在,村民们把自家的羊尾巴上涂上特殊的颜色,寄由周四爷放管。每天天不亮他会把羊集中起来赶到夏岩山里,自己找一个制高点看着羊群的动态。看上去真是个清闲的营生,实际也是个苦差。具体苦在哪里,小山也不知道,总之村民都很感激周四爷。他也练得一手养羊的好本领,剪毛,接生,杀羊,小山见证过一次周四爷剥羊皮的过程,手起刀落,皮上占不到一点油,肉上占不到一点尘,好不干净利落,他半弓着身子独自完成整个过程,小山实在联系不到他是那个走路都不抬脚的周四爷。羊离不开周四爷,夏岩湾也离不开。

今天天气好,阳光遍洒,雪白的夏岩湾更加澄澈明亮。过了晌午,屋檐上开始滴水了。爷爷已经扫出了许多小路通往各处,弯弯绕绕,像迷宫一样。小山正在雪地上踩着各种图案,不亦乐乎。

“山丫头,你奶奶呢”

“周爷爷好!”

小山没有回答他,显然他也并不真的找奶奶。

果不其然,这种客气的邀请周四爷每回都当真,而且常常不请自来。当然他今天穿的新崭崭,也没有羊毛的味道。背着手,捏着一沓红纸,走的铿锵有力。

不多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附近的邻居们都来了,爷爷研了许多的墨,肚子里也酝酿了好多磨。每年春节,爷爷承包了给村户们写对联的任务。除了每个门头的对联,村里大大小小的猪圈,马棚,仓库都要贴句吉祥话,处处贴红挂彩好不热闹。周四爷总是佯装谦让的说“谁家先写?”大伙哄哄闹闹,“自然是你,你们是亲家么!”

“哈哈哈,好!一会儿该到我家杀猪了。”

小山更讨厌周四爷了。

村里年的热闹会持续很长时间,但是最热闹就在年三十了。杀猪人王占奎一户一户的杀,小山爷爷一副一副的写,三傻子挨家挨户的拜早年,几句吉祥话就换得满满的一兜馍。三傻子并不傻,他虽然痴痴呆呆,口齿也不利爽,但是他能叫得出村里每个人的名字,也知道每一户祖上的许多事。叫他三傻可能是排行老三吧,至于从哪排无人知晓,因为他没有家,他和一条狗住在村委的大院子里,守护着这个村子里唯一气派庄重的建筑,据说那是三傻子以前的家,也曾檐上立兽,廊下飞花,后来……

三傻子一天讨来的馍够他一个月吃了,而且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争抢者送给他,因为那些馍是女人的看家本事。别看原料都是面粉,味道口感相差却很微妙,哪家的馍得到三傻的肯定便会得到全村的赞叹。每个村都有一个传奇人物,对于夏岩湾,三傻子算不上传奇。真真让人人好奇的是天宝哥哥的娘。天宝是个比小山大一些的可怜娃,住在山脚下的敬老院里,敬老院后院的山坡上有一口山洞,住着天宝的娘。敬老院紧靠着森警队,森警队的护林战士每天凌晨会绕着村子跑步,口号声和脚步声是村子的晨曲,比报晓的公鸡更准时、更嘹亮。天宝隔三差五的会跟在后面跑,那是一个少年的一时兴起,却也是全村人的希望,“天宝是当兵的好苗子”。天宝哥哥的娘连小山都很好奇,听说她倾国倾城,听说她是疯子会吃人,听说她的洞里有很多金银珠宝像宫殿一样,听说她命很苦……不辨真假,也许都是真的吧。小山和村里人一样都不敢靠近那口山洞,但是小山会跟天宝哥哥玩,村里人会帮疯女人打柴,捆得整整齐齐垛在她的洞口。

小山好奇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她经常扒屋后李大家墙头,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院落,院墙虽然残破,但是显然和村里大多数的院墙很不一样。夏岩湾民风淳,往上溯几代都是亲戚,实在不必防着偷盗,家家户户的院墙也都是象征性的矮石墙。像隔壁杨家总是在石墙上晒各种干货,那种直径比小山还宽的大扁筐,满满的晒着杏干,茄子干等等,小山每次路过,都煞有介事帮忙翻一番,小小的她不用垫脚都够得到,当然也会顺势尝一尝“火候”。李大家的院墙很高,是用土坎夯的,很坚固,从外面看只能看到翘起的红屋檐,小山每次扒的那一角像是人为破坏捣开的。这个院子实在漂亮,跟村委大院是一个风格,只是这个小而紧凑。窗户被砌住了,偶有个小洞也是不知什么动物打开的,小山见过里面飞出过燕子和蝙蝠。虽然门窗都被砌住了,但是还是能看到它曾经的风华,房檐下的木头雕着花纹,红红绿绿的画着什么图案。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小山其实已经能翻过墙头,但是她不敢进去,因为里面的草太高太密了,她怕里面有蛇或者别的怪物,更何况大人们说屋里还有鬼。院子里一种很漂亮的树,小山在村子里其他地方从没见过,春天开粉白色的花,没有香味却引来很多蜜蜂,秋天结出红红的小果,满满的挂在枝头,像一排排小灯笼,鲜红透亮,实在诱人,小山不敢摘,村里人也没人摘过,独自春华秋实,实在寂寞。李大叫李苍玉,长辈们说他才华横溢,他有两个比他小很多的兄弟,分别叫苍山和苍林,小山实在喜欢他们的名字,叫出口就好像能看见夏岩山,巍峨沉静、绵岩悠远。

说起偷盗,在夏岩湾唯一有联系的是常妈妈了。那是一位整齐干净的中年女人,她家的房前屋后从没有杂草乱石,院墙是土坯夯过平平整整。常妈妈深居简出,小山算是村子里见过她次数最多的人了。因为她总是眼馋常妈妈院子里那些小香瓜,西红柿之类的瓜果,总是厚着脸皮进屋讨要,再跟常妈妈寒暄一阵。小山问过奶奶,常妈妈为什么从来不串门,也不和老人们一起在老榆树下乘凉。奶奶说常妈妈腿脚不便。可是小山认识的常妈妈腿脚很灵活,给她摘高处的果子,拔地里的萝卜……后来小山慢慢从大人们的聊天中发现了端倪,常妈妈的儿子和三爸一般年纪,外出打工的时候因为偷了别人的摩托车被关进了监狱,这件事情传到夏岩湾之后,常妈妈再也没有出过门了。即使村民会感念常伯伯修水库时的意外,会体谅她独自抚养幼子的艰辛,但是常妈妈从此抬不起头……常妈妈本姓郭,她的爷爷是村里唯一的秀才,是人人敬重的先生,有个“郭死人”的名号。他总是留着长辫子,花白却油亮亮。最难的时候都没有妥协剪掉辫子,后来得了重病死了。下葬好一段时间,牧羊人经过他的墓地总能听到动静,村人协力又打开棺椁,他又活过来了,说是嫌头发没给梳好,又精神抖擞的活了好些年头,直到头发全白了,成了真正的“郭死人”。夏岩湾很小,小到谁家猪下崽都会成为村民的谈资。夏岩湾也很大,大到奶奶口中的夏岩湾故事从来没有重过样儿,还有周四爷的奇谈,秀芝婶子的怪论……

清明前后,山桃花盛放,整个夏岩山会变成粉红色,此时的溪水是最清冽甘甜的,但水库是绝对的禁地,冰面开始融化,四散在岸边,银芽柳长出可爱的绒毛,一年就又开始了……奶奶叮嘱小山,天暖了,土软了,要留意东窗老榆树底下,不要被猫啊狗啊的抛开了。奶奶把祖上留下来的银锭子埋下下面,家家户户的老榆树地下都有些宝贝,小山都知道。

刮了一整天的风沙,杏花凄凄惨惨的落了满园。入夜,小山早早的睡下了。爷爷奶奶又一茬每一茬的聊着天。

“今年猪没人杀了,听说王占奎瘫了。”

“哎,杀了一辈子猪,老到老了,报应来了。”

“那不是,算命的说他是杀破狼的命格,杀猪不碍事!是他那儿子拆庙里椽子的孽吧。”

“周四爷说咱家羊又摔死了一只!”

“哼,全都由他说,每回摔死的、病死的都是我们家的!”

小山想多听一点,多听一点……突然腿抽了一下,竟全无睡意,豁然睁开眼,窗外塔吊的作业灯把屋子照的通亮,小山才恍然惊醒,奶奶已经离世十年了,岩湾也消失了二十年了,而那些年的故事是回忆还是梦境,时间久了,小山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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