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那个年代的国人，为子女取名，大抵是娟，燕，婷，华之类的。

 许娟便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平凡女子。

 回家路上，许娟又接到母亲的电话了：“娟儿呐，你说给妈买的自行车怎么还没到啊？”许娟皱眉道：“妈，还没买呢，等下个礼拜打折再买呢。”“哦哟，那你快点买呀，天热了，你还让我天天挤公交车，那车里闷的咧，啧啧......再说啊，我们也得学着点儿你们年轻人减排减排的，绿色出行嘛......”许娟觉得心里闷得慌，深吸一口气道：“妈，我现在开车呢，回头自行车到了我给您送过去啊，就这样啊。”即便是蓝牙，许娟也不甚喜欢开车时聊电话，她知道自己不是个能一心两用的人。

  择了一个车位靠路边停下，一片夹竹桃的花瓣许是因着雨水的敲打，缓缓飘落在车窗前。滴滴答答的雨珠静静的伏在车窗上，看着车内这个挽着发髻，泪眼朦胧的女子，然后慢慢地沿着车前窗滑溜下去。

  江南的梅雨时节是妖娆缠绵的，长江北的这座小城的黄梅却是略惹人烦躁的，这样的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了——从许娟夫妻俩得知他们的客户破产那天起。

 远远地就瞧见顾嘉一抱着小宇侯在门口。许娟从后备箱拿出遥控飞机时，小宇欢呼着跑出来，大声喊着“谢谢妈妈”。孩子在下着毛毛雨的院子里玩飞机，顾嘉一皱眉道：“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你还有钱给他买这个？”许娟笑道：“难得的，难得的…”顾嘉一不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今天你跟咱妈提挪钱的事儿了吗？年前我们肯定能还他们的。你看他们那个大门市出租着呢，一年租金那么多......”许娟把手抱在胸前，看着小宇的笑脸，也不禁微笑起来。“你怎么不跟你父母去借钱呢？他们可是我们这小镇上的数一数二的了啊！”然而这话终究未说出口。

 顾嘉一是借着酒劲向昔日好友徐磊开口借钱的，徐磊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低头道：“嘉哥从前你一句话，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可是如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个母老虎......”顾嘉一知道，这钱是借不成了，男人之间的许多事情，设若推了女人出来，那是变了味的兄弟情了——然而不失为一个好丈夫。女人们大多都是喜欢这个类男人的吧？如何处事，心下清明，用夫人做挡箭牌，在商场游刃有余。从前顾嘉一遇上棘手的事，也会如此搬出许娟来。一向坐在角落里的沈明轻声道：“听说大哥你老婆的高中同学常森前年开了个大厂子了去年和今年大赚了一笔呐！”顾嘉一一声不响的站起身，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再开口，便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了，徐磊或许会同情他，然而沈明之类，就会笑话他了。

 常森。喝！顾嘉一坐在车里，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他怎能不认识？

 许娟是讨厌这样的顾嘉一的，从前在冬日的阳光下开玩笑要为她剪脚趾甲，夏日里兴致勃勃的为她和小宇做凉拌面的顾嘉一，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她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为他脱鞋的时候，听到他绝望的大叫：“老婆！我的老婆！”许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轻抚着他的背，让他慢慢安静下来，然而他睡梦里依旧呢喃着“老婆”，是带着哭腔的。

 小时候许娟曾想过，如果，是一滴雨，来去自如，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下午一个当老师的远房表姐打电话来询问小宇的补习班报名费是现在就缴纳还是入学时交，许娟婉转表示可能会略微晚一点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了电话那头一声鄙夷的轻哼。

 即便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如孩子般，夏日的时候，渴盼着冬天，等到真正的冬日来临的时候，又期盼着暖融融的夏日。日子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平淡的过着。有时候会嬉笑着说，呀，时间过得真快！那是因为，大事永远在脑海的某个深处藏着，而平静如水的日子，就是这样悄悄的从指缝间溜走的。

 许娟分明感觉到充满酒味的唇就在她脸颊边。一种年少时在山间缆车上与常森十指相扣的安全感在心底升起。她清晰的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裙子的撕裂声，甚至远处马路上车子的喇叭声，南风吹在窗户上的呼呼声。莫名觉得心明镜通透的很，转瞬又迷茫的浑浊了。许娟想，我一定是灵魂出窍了。

 果然，许娟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飞起来，她瞧见这小巧的卧室里的床上，一个酷似常森的男子在轻抚他身下女子的头发，一丝惆怅，一缕欣慰。她觉得对于常森，从此疑惑可以放下了。

 然而一阵刺痛把她拉回现实，一下，又一下，许娟睁开眼，怔怔的看着上方常森那张略显狰狞的脸，觉得自己的心“通通”直跳。蓦地，似乎从小便有的对于常森的依赖感在此时满足了。

 一下又一下的冲击却让她逐渐清醒起来：我在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是谁把她送到这里来的。是了，是顾嘉一，她清晰的记得晚饭前那尴尬的笑容，碰杯时转过脸去的泪水。呵！我不过是个能让人交换的产品吗？许娟咬着下唇，一把推开常森，蜷缩着倚靠在床头上。

 初夏的南风似乎是不应该如此猛烈的，许娟耳朵里听到的，却是如西北风般呼呼地吹着车窗，路边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直响，仔细听了一阵，似乎还有蚯蚓在唱歌，许娟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窗外常森拍打车窗的声音她却听不见。全世界骤然安静了，车前窗上的雨滴缓缓落下，许娟厌烦了这样穿着旗袍的自己，垂着头用小指甲一下一下的划拉着裙摆。

 她是被小宇闹得没法才带他去看电影的，顾嘉一没空去，吃罢晚饭，许娟一个人带着孩子去看儿童电影，看了会儿，许娟觉得困得很，歪着头迷迷糊糊的时候，前排的小男孩说：“爸爸，宝宝要尿尿。”“好，先把爆米花放下。”熟悉的声音被偌大的屏幕包裹着，迎面吹进许娟的耳朵，鼻子，每个毛孔和心里。

 现在我活得很好，许娟低下头，佯装捡东西。自那个被顾嘉一灌醉后的夜晚，他们再也没见。年少时的爱仅仅是属于情窦初开的年少的，而不应该在各自的家庭里搅混水。

 小宇见姆妈低着头，探头问道：“姆妈，怎么啦？”许娟哽噎着不能回答，抓住了小宇的手，觉得心安的很。

 散场了的电影让人暂时回不过身来，许娟木然的坐着，瞧着常森带着孩子一级一级的往下走去。

 夏日的晚风依旧是清凉的。小宇指着车窗外一个孩童笑道：“姆妈，你瞧，那孩子的衣服，像我们家没钱的时候，爸爸帮我在地摊上买的呢。”，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就好了，爸爸说一个常叔叔借给我们好多钱，地摊上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了有些痒痒，我以后再也不买啦！”许娟点点头：“不买了，再也不买了！”

  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为这位晚归的夫人照亮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