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又下雨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老陈抬头看看天,心道“这雨一会儿就会停的。”旁边屋子里正在摸索一个车胎的马峰探出头喊:“进来躲会儿吧,陈哥,外头雨大。”老陈应道:“好咧,一会儿我就过来。”
今天运气不错,豌豆卖了一大半了,老陈抬起头,瞅着这些行色匆忙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从自己的小摊前走过,他盼着有人能停下来问问豌豆多少钱一斤,然而没有,雨越来越大了,他们都只是低着头,遮着脸,头也不抬的往前走。
这样多好,低着头走多好!不用担心踩到脏东西,你抬头看天,还会遇到哪个熟人,你说你搭话好还是不搭话好?一搭话,就又得浪费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时间,和他从蔬菜价格聊到宇宙太空,从鲜鱼海虾聊到邻村沈家的二媳妇那莫名大了的肚子;不搭话吧,人又说了,喏,他清高的很,不理人的。——老陈一向就是这样一个“清高”的人,嘴笨,没办法,年轻时还格外在意他人的说法,如今年纪大了,随他们说去,生活是自己的生活呐,对吧?
雨渐渐小了,现在老陈想抽烟,老陈想喝水,老陈想上厕所,老陈想填一下肚子。人烟稀少了,老陈还是坐在那不动,老陈的小三轮陪着他,小三轮很小,只有八仙桌的一半大小,里头的东西却是琳琅满目的——春有荠菜豌豆,夏有茄子毛豆,秋有青菜蘘荷,冬有萝卜白菜,偶有新鲜的带着露水的艾草,或是夏日清晨新摘的薄荷叶,捏一片,薄荷香扑鼻而来。你可以在晴日里或是小雨天看到老陈蹬着三轮车去菜市场——也不是菜市场里头,菜市场里头的摊位是固定的,需要收费,缴税的,老陈一般都会在菜市场门口摆几个粮食袋子,粮食袋子上铺上几张报纸,于是百来节鼓鼓囊囊的毛豆,或是滴溜溜圆的豌豆们,乖乖的躺在报纸上,等待着客人们来挑选,刚开始,会有那么几个人蹲下来:“打了药水没有啊?打了药水的我可不要的啊!”“你这个也太贵了,里头才两块钱一斤,五块钱三斤呢!”时间长了,就有那么几个老客了:“啊哟!老师傅你都看不清啦!那三斤不该是在这儿吗?你把秤砣往这边挪一下,啊!这不正好吗?”“明天有韭菜吗?有的话我来买,我要做点春卷呢!”
雨点儿越来越小了,时不时的晃一两滴下来,老陈还是坐着不动。老陈喜欢听菜市场里“嗡嗡嗡”的嘈杂声,这让他安心,几年前,儿子陈星刚去外地工作时,老陈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来这边卖菜以后,老陈晚上就睡得着了,莫名的。老陈喜欢晚上喝点小酒,喝了酒,睡前就会听见白天菜市场上的那些声音了:鸡鸣声,鸭叫声,鸽子“咕咕咕”的叫声,人们的讨价还价声,雨点儿打在菜市场顶棚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有时孙女儿丫丫的笑声也会传来:爷爷,爷爷,葡萄什么时候熟呀?为什么乡下那么多蚊子呀?为什么知了一直叫一直叫却不渴不喝水的呀?为什么我好朋友陆嘉明的爷爷和他们住在一起还每天送她上学,爷爷你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呀?......老陈笑了,老陈笑着在梦中说:因为丫丫喜欢吃葡萄啊!爷爷得在乡下看着葡萄呢!
你知道每天要喝八杯水吗?我也知道。且不管它是否有科学依据,每天要多喝水倒是应该的吧?于是陈星每每和老陈打起电话来,第一句话总会说——“爹,乡下现在怎么样啊?你要多喝水啊!”老陈总是习惯性的点点头:“好,好,我晓得了。”老陈也知道要多喝水,可是他每天都只喝一点点,你以为老陈不爱喝水?不,夏日里渴的喉咙冒烟的时候,谁不想喝水?可是喝了水就会要去上厕所,那得穿过整个菜市场,走到最北边的拐角处的。去上厕所了,小摊谁来看着?偷是一般不会有人偷的,可是错过了生意怎么办?请修自行车的马峰来看一会儿吧,他又不知道什么菜什么价,再说老麻烦人家看摊,怎么好意思呢?人家自个儿也有自个儿的事情啊!说来说去,只怪老伴儿走得早,老陈有时候坐在自己的小摊前,摸索着那把老秤,嘟囔道:“丫丫都上幼儿园啦,老婆子你看到了吗?”
谁也不知道老陈是什么时候开始来这买菜的,但是小镇上有很多人都认识老陈,为什么,因为老陈从前是学校里的敲铃先生兼看校门的,上课了,“当当当”,下课了,“当当当”,这声音都是老陈在从前学校的最西侧敲出来的,后来有了电子铃,老陈工作量少了许多,有一段时间,老陈总搓着手,在学校里踱来踱去,俨然一位学校领导,你可别笑,这是真的,有一次,说是上头有领导悄悄的来检查学校的工作,一进校门,他就看到了穿着中山装在校园里溜达的老陈,这位领导足足盯了老陈半个多小时,回头他就说,这个学校好呀!咱们校领导不应该是专顾着在办公室研究材料的,而是应该更注重学生啊!实践出真知啊同志们!你看这位穿着中山装的先生,他一会儿检查地面有没有纸屑,一会儿又探到教室门口看看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好呀!特别好!非常的好!这个要好好地表扬!于是学校里本来想辞了老陈的念头没有了,领导们一琢磨,把老陈调到了机印室,什么叫机印室呢?老式的打印机呗,从前没有一整沓一整沓宋体字的试卷,那些试卷大多都是老师们手写的,老师们手写好了以后就送去机印室,请老陈和同事们印出来试卷给孩子们做,那时候的墨水真香啊,直到现在,有时候老陈喝醉了还能闻到墨水香。
陈星小时候经常能闻到老陈身上的墨水味儿,这墨水味儿伴着他度过了整个中学,中学过后的大学四年,即便在他乡,也会依稀有墨水味儿飘进他的鼻子里。现在陈星又被老婆说了,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那么几句话,“喏,房租又涨了,下个月怎么办?”“我父母倒常常贴钱给我们的,你爸爸哪怕一分钱也没表示过呀!”“下个月丫丫考级,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你的工资怎么还不到账啊?”有好几次,陈星躲在房间里,拨通了老父亲的电话,那头“喂”了一声,陈星张了张口,说了句“爸,你要多喝点水呀!天热。”
窗外的知了叫了又叫,初秋了它们还不停,这几日老陈总觉得小腹疼,微疼,偶然和马峰说起,马峰劝道:“那快点去医院看看嘛,和你儿子也说一声。”老陈点点头,是的,去医院看看也好,和陈星暂时就不说了吧,毕竟是小事嘛。
市区里太远,老陈就去了附近那所经常打广告的医院,护士很热情,热情到让老陈手足无措;医院很漂亮,漂亮到老陈觉得富丽堂皇的像宫殿。
这宫殿的门像某个怪兽的巨口。
老陈拿着诊断书的手抖得厉害,也许旁边有人看到了他涨得通红的脸,但并没有人上去询问。
窗外那些不停叫着的知了们大概不知道,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即将没有了。——要拆迁了,这个消息不知由何处传来,仅仅半天时间就传遍了半个小镇,拆迁了就有钱了,真好;拆迁了就有好几套房子了,真好;拆迁了就可以和城里人一样,住高楼大厦,每天上楼下楼都是电梯了,真好!只有两个人不太愿意——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陈,老陈不想拆,拆了就没地儿种新鲜蔬菜搭葡萄藤了,孙女儿丫丫可是每年暑假都要回来吃葡萄的;另一个是马峰,马峰其实叫马云峰,冲着他的大嗓子和暴脾气,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这个“马蜂”的绰号,虽然音一样,老陈还是愿意叫他“马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蹬自行车上班了,可是马峰的摊子还是在这儿,有二十多年了吧,从前马峰补自行车胎,现在马峰补电动车胎,生意一般,要拆迁了?马峰不走,说什么也不走,二十三年前,马峰就在这里修自行车胎了,那年秋天,他的儿子豆苗儿就是在这被人拐走的,那个人把自行车往马峰这一推,说,师傅,帮我看下后轮胎。马峰就打了盆水低头转轮胎,当时他的豆苗儿在玩水枪,马峰记得很清楚,那水枪里的水滋到他身上了,马峰头也不抬的喊:“臭小子,待会儿揍你!”最终,马峰没有揍到他的“臭小子”。有时候老陈看到马蜂坐在他堆积的那些坏轮胎旁边发呆,他想,马峰会哭吧?果然男人有泪不轻弹吗?他从未见到过马峰哭。
马峰偶尔会递根烟给老陈,老陈摆摆手不抽,马峰偶尔也会跟老陈说起他的妻:“你说她薄情吧?这只是各人的活法罢了,我心里还是惦记着我的豆苗儿的,她愿意忘记就忘记吧。”马蜂偶尔也会胡诌:“你瞧吧陈哥,我们都是这么多小小豌豆中的一颗,相互挤着凑着,谁知道旁边那颗豆子心眼里想些什么呢?不过他想他的,我活我的,谁都只是活一次啊,总要有个念想不是。她要寻开心我也不怪她,我自己不想寻开心别人也管不着我啊……”马峰太执着了,老陈也觉得马峰太执着了。可是马峰自己就愿意这么等,等到终老。
于是马峰在这儿等着,等到周边的荒地开垦了,盖了菜市场,等到小镇上也高楼迭起,等到那些和他的豆苗儿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他还在这里,当年胡子拉碴,如今依旧是胡子拉碴,不变的长度不变的形状,只是颜色变淡了,当年是一件军绿色的短袖,如今的衣服都是军绿色的,羽绒服,毛衣,马甲,T恤......当年店面的招牌到如今都没换,每一年都是再刷一遍漆再刷一遍漆......镇上许多人都知道马峰的事情,有热心的太太们后来又为他说过女人,他也不拒绝,可是他去见人的时候邋里邋遢的,衣服还是修车子时穿的那一件,油腻腻的,满身的烟味儿,于是点头过后就没有然后了。
马峰也曾经出去找过,那个年代,没有监控没有手机,就连电话也是村里仅有的几家富豪人家才有的,马峰报了警,出去没头没脑的转了好几个市,豆苗儿的娘在家里就乖乖等着,等着有人找到了豆苗儿就送回,可是没有,豆苗儿的娘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出去找,马峰说,那么你出去找,我回吧。于是修车铺依旧张罗开了,刚开始豆苗儿的娘还会往家写信,慢慢地就不写了,再后来听人说她回娘家了,马峰就去丈人家,可是豆苗儿的娘面无表情的说:“太苦了,离吧。”于是马峰点点头,他可以自己苦,但不能让他人跟着自己一起苦——虽然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于是一年,三年,十年,二十年,这日子在他人看来是寡淡的,无趣的,可是在马峰心里却是豆苗儿一次又一次的笑脸,那水枪里的水滋了他一身,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马峰抽烟抽的凶,烟头还没灭,马峰就会突然嚎啕大哭,或是默默垂泪,可是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落泪。
陈星又接到老陈的电话了,“丫丫中秋节来乡下吗?前年新种的提子,今年长了好几串呐......”“爸,今年不回了,我公司里忙呢,回头我给你买一盒月饼,快递过去啊。”老陈“哦”了一声,想说“别买这些没用的”,但他没说出口。
陈星想回乡下,妻子是无所谓的,城市里呆久了,偶尔回去享受享受乡村生活也是不错的,可是丫丫不愿回去,乡下虽然有葡萄提子,可是乡下没有网络,回到乡下,和同学们聊天的途径都没了,那整天晃来晃去多没意思啊!心烦!陈星也想回乡下,可是回一次一个人就要三百多,三个人就得七八百,这几年陈星的工资涨得快,可是花销涨得更快,一个月多花一两百块钱都会让他心疼,更别说这么多了。
老陈睡不着,每晚还没入睡就怕自己睡不着。下雨天的晚上雨打在豌豆藤上哒哒哒的吵闹,晴天的晚上不知哪里来的小野猫不停地嚎叫,睡不着,睡不着。
三个月时间,老陈瘦了十几斤,那个医院里的医生说,你看吧,听我们的话,没错的。
老陈的手哆嗦了又哆嗦,马峰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终于拆迁了。老陈第一个就签了字,村里的干部表扬老陈思想觉悟高,带头配合领导工作,奖励了他两千,隔了一天,村里干部又说,现在村里几个长辈在准备制定家谱,那需要很多资金的,希望老陈能捐助一点出来,于是老陈又拿出了一千。老陈没要房子,老陈直接拿的拆迁款,几十万,到底是几十万,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雨天,老陈在家里和儿子打电话的时候,老陈随口问起过,八十万够你在那买一套房子吗?当时陈星在和一个客户讨论什么代码错了,他随声附和,能,能。
这个春天多雨,春雨多好,“润物细无声”的,不声不响的就把事儿办了。
老陈是在那个医院里跳楼的,据现场的小护士说,他一听到检查费大概五千多他就激动的跑到窗户边了,五千多,现在查这个项目不都差不多这个价嘛?你说是吧?
半天时间,雨就把那摊血迹冲淡了。
鉴定结果出来了,老陈属于自杀,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人看到了当初那张诊断书上的字,但是一般人看不懂,老陈也只听到了当时医生的叹气声而已。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可是不知道谁说的,法医鉴定老陈只是尿结石而已,不是当时那个医院医生说的那毛病。
陈星收到了短信,老陈从来不发短信的,一串莫名的数字。
陈星回了老家,存折被老陈藏在了储蓄罐里。陈星去办好了手续,钱都转到了自己的卡上,这么多钱,付个首付,够了。
陈星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雨了。那一片荒芜里,唯有一个小小的修车铺孤零零地站着,葡萄藤,豌豆藤都没了——今年的豌豆还没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