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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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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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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

          无花果

雨,连日阴雨。或是细雨绵绵,或是瓢泼大雨。往年这个时候,隔壁嘴碎的张家老太肯定又要抱怨这雨了,她刚下在地里的蚕豆都快被泡烂了,这可恶的天气!——可是今年,没人和他唠叨了。

沟壑都被填了,于是水不断地在地面翻腾,雀跃。倒有点“水漫金山”的意思了,老王饶有兴趣的看着,不过这里是平地,水哪有兴趣漫了这里?

老王家的庭院很大,南北间距有七八米,东西间距足有十五六米。想来“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那句话老王应该是没看过,不然他是必定要得意于自己的庭院的:西南角都是树,无花果树,桃树,橘子树,最西侧是葡萄架——每每小孙女回来玩,都是要缠着他要葡萄吃的,不管春夏秋冬。唔,城市里的娃娃,老王笑着摇了摇头。两棵金桂在这些树的外侧。庭院的东南角辟了一小块地种了十几棵竹子——大儿子说了,竹子好,刚直不阿,有气节,节节高。但是进庭院的路是从东南角那边过来的,没法儿,就只能用这一小块地种些竹子了。

 我想落在这砖瓦上,这庭院里,这树上竹子上的雨都是欣喜的,方圆十几里,不是敲碎了的钢筋水泥就是枯了的杂草芦苇,没有一丝活生生的气息。只有这一家,静静地,用跳跃的烛光,欢迎这远道而来的淘气的雨娃娃们。

镇上的小陈来了,表示了一下这一片电线被挖掘机挖坏的歉意——设若大儿子在这儿,肯定又要调侃这挖掘机不是蓝翔毕业的了,虽然老王不知道蓝翔是什么。小陈说明了一下电工都去抢修小区里坏了的电路了,所以老王这边可能会过几天再来帮他通电——毕竟就为他一个人,一个老人,安排人在这种大雨天刨坑挖土的抢修电路,不太现实。当然小陈没那么直说。老王点了点头,泡了杯茶,并表示了一下没有烟的尴尬。小陈皱着眉看了下自己泥呼呼的皮鞋,没有喝一口茶就告辞了,老王看着他在泥泞的大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泥星溅满了他的小裤腿,莫名觉得好笑。

一夜无梦。老王是被几声泥刀刮砖块的声音闹醒的。看了看表,才五点多。披了件外套,拿起一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报纸,看了起来。然而雨声让他心烦,这些字一个个蹦跳着到他眼里,却不告诉他通篇文章的意思。雨哗啦啦,哗啦啦,从屋檐上垂下一条线。从前的冬日里,小海喜欢站在门槛上看屋檐上垂下的冰棱,吵着闹着要老王掰一根下来给他,冰块在他手里化了他也不怕冷,兀自用冰块在雪地里戳卷心菜,小青菜玩。果然还是小儿子调皮,老王的嘴角扬起笑意,大儿子就不,寒冷的冬日,他还是喜欢躲在被窝里看书的。

 老王喝了碗大儿子拿来的麦片,觉得身子热起来了。穿上毛衣,他准备去外头溜达一圈,虽然从前的大柏油路现在泥泞的很。

 他们又在看他藏着的青砖了。青砖是他儿时的房子上的,后来房子翻建,那么多青砖不知道去哪儿了。老王藏了几十块准备搭建狗屋用的,陆陆续续被村里孩子们拿了十几块盖土灶玩过家家,被大儿子拿了几块去市里做文化研究,现在他只有十几块了,藏在竹子下边的花坛里。总有人惊叹于祖辈们的造砖技术,一定要他拿一块出来看看。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地真正的青砖,比红砖薄。从前书本里的“青砖黛瓦”,我总算见到了其中的“青砖”,漫漫人生,不知我何时能见到真正的“黛瓦”?老王拿起一块请转,对我笑了,他说:“你听。”他用右手中指叩了一下青砖,“噔”,好清脆的声音。老王又拿起一块剔了水泥屑的红砖敲了一下,沉闷的,“咚”。“我的小海啊,喜欢闻青砖上青苔的味道呢。这小子!”老王笑着说。

 那时候老王总是举着鸡毛掸子喝令小海把作业做完------大儿子一向是乖巧听话的,他把作业做完了,就提着竹篮去拔草给羊吃。小海却不,调皮的能让稳重的老大声调也高起来。每每小海被老大责骂,总喜欢去屋后蹲着。有一次老王扛着锄头从农地里回家,远远地就瞧见小海站在无花果树下,老王喊了一声,小海一动不动,老王又喊一声,小海招招手,喊老王过去看麻雀啄无花果吃的样子。老王哭笑不得,自家的果子,不晓得宝贝,看它们被飞禽吃倒那么开心。

 老王咳了一声,低下头道,那时候果树少,不像现在,无花果,葡萄,草莓,橘子,樱桃,都有了。但是如今这四周都是杂草砖屑了,硬壳虫,小麻雀还是要来吃我家的果子呢。

老王背着手在路上踱步——说是路,其实已经被渣土堆得认不出路来了。小雨迷蒙,老王没撑伞。穿着雨靴,踩下去不似从前在田地里干活般的温暖,安心,这样表面积了泥土的,踩下去硬邦邦的柏油,让人觉得隔了雨靴的脚趾无处安放。

远处有人。身子歪斜着拉着一辆三轮车。老王走近了看,车上有三四匹布。老汪问:“需要推一把吗?”推车的人只顾低着头哼哧哼哧地推,老王的声音似乎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愣了一下,道:“不,不用了。”顿了顿,又问:“你能借我个打气筒吗?可能轮胎坏了。”老王“哎”了一声,回去拿气筒。

那人给轮胎打了气,把气筒还给老王,道了声“谢谢”,发动了车子,又转头道:“幸好还有你这一家没拆,要不然我这五卷布推到一公里外的修车行,够呛!谢谢了啊!真谢谢您!”老王挥了挥手,道:“不用,不用的。”那人点了点头,以示再见。

大儿子又来了,没带小孙女,自己一个人来的。家门口的路被渣土堆得窄了许多,他把车子停在外面大路上——反正现在没啥车子跑这条路了。

大儿子说:“我们就该以身作则的,本来这种事我也能做主的,但是尊重爹爹您的意思,我就和他们说暂时别动。”老王不说话。大儿子又道;“小海不会回来了,那么恋家的一个人,要回来早回来了。”老王低下头,不说话。“你这样,让我怎么面对我的领导?求求你也替我想想啊,爹爹。”老王起身道:“你先回吧,我再想想。”大儿子点点头,把火腿和茶叶放在了堂屋里的八仙桌上。

我问老王,小海去哪里了。门槛上是他幼时小小的脚印,无花果树上有一根被他折了的树枝,那么多年都没长过新芽了。他为什么那么久不回来?老王不吭声,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看屋檐上坠落的雨,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老王是在两个月后接到去接小海的通知的,起初他还不信,可是大儿子打电话来说,他因为要开会没空去,就让派出所里的民警小陈陪他去,老王就信了。回来的时候,他的家已经是废墟了,无花果树,葡萄藤,竹子完好无损,他藏了几十年的青砖找不到了。

 夕阳下,我看见老王的大儿子微微侧过身子,递给旁边的人一根烟。本来嘛,这种事,这么老的人,确实是儿子代签字也可以的。

 据说,大儿子嫌老王每每去买菜的时间太短,只能狠狠心,让他去市里跑一趟。

 老王的邻居们说,老王终于住到了小区里,大儿子做主把无花果树,葡萄藤和竹子搬到了小区的花坛里——唔,他有这个能力的,他现在是市里的“大好佬”了呢,老王现在在小区里住着也蛮开心的啊,据说小海也快回来了,他家小的那个孩子都会走路了…嘴碎的张家老太告诉我。

 无花果树新换了个地儿,今年可能结不出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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