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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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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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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鹞

 清晨的阳光带着昨晚湿漉漉的水汽刚探出一点,兰姨就抱着小曾孙昊儿送给她的咖啡色毛绒兔子站在门口了。天上有“嗡嗡”声,兰姨抬起头,想找那只唱歌的大板鹞。

 最早经过门口的是这一片的环卫工老陈,一把毛竹大扫帚横绑在垃圾车旁,老陈站起身,撅着屁股蹬着三轮车驶过这条不宽的水泥路,兰姨望着渐渐远去的大扫帚,若有所思的捏了捏手中的兔子。几声刹车声,狗叫声,大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后,湿润的空气里飘来一阵三丁包和荠菜虾仁包的香味,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还笑着蹦跳着从门口经过,兰姨又捏了捏兔子,咽了口口水。几个孩子对她挥了挥手。“瞧啊,那个馋嘴老太婆又这么早就起了!”一个男孩笑道。“龙龙,你不能这么说她,总有一天,我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会这样老的,包括我们自己。”一个小姑娘道。她走到门前,隔着栅栏和兰姨点了点头:“奶奶,早,我们上学去啦。”“好,好。”兰姨笑着点点头。小娃娃真乖啊,十来岁的年纪,和她的昊儿差不多大呢。不过她的昊儿不在这儿上学,他在市区上。这儿是略略偏农村的,兰姨的儿子说,这儿空气清新些,没城市那么吵闹,对她这种老人家家好。刚开始他来的很勤,每个礼拜来两三次——是呀,虽然老人院在郊区,可是离他们家还是很近的,自己开车,一刻钟就到了,公交车的话二十来分钟也到了。可是近几个月,他们不太来了,唔,许是他们忙,这不年底了吗?兰姨想。兰姨仅有这个儿子在她身边,女儿远嫁在坐飞机都要两三个小时的一个小城市,所以几年才回来一次。可是说来也怪,人老了,兰姨不想儿子女儿,倒越发的想孙媳妇小爱和小曾孙昊儿来,相对儿子儿媳妇给她买的甜牛奶,草莓夹心饼干,她更满意于小爱一直记得的她爱吃咸食的喜好,她为小爱给她买了葱油饼干,咸面包而感动,也为昊儿喊她一声“老太太”,给她买毛绒兔子作伴而感动。

 阿姨小华七点二十骑着电瓶车来上班的时候,兰姨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了。“啊哟,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淋了露水,感冒了可怎么办!”小华阿姨搀着兰姨去小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兰姨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早饭是黑米粥或者小米粥,菜是香菜肉圆汤和炒豆芽,在轻快的“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的歌声中,兰姨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点菜。

我们忙碌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好快啊,对这里的老人,日子却是难熬的挣扎,一丝一缕的,能感觉倒自己的头发在掉,自己的指甲在长,自己的皱纹在加深。

兰姨的儿媳妇笑着说,上个月才来过呢,不放心,再来瞧瞧,这不年底忙嘛!小车停在大门口,几个正在下棋和捧着茶杯看小鸡抢食吃的老头老太们对兰姨投来羡慕的目光。

兰姨的孙子从后备箱里提了一盒奶茶,两盒桂花糕,一箱小面包出来。兰姨的儿媳妇搀着她去房间里坐,兰姨却犟着,伸长了脖子往车里看:“昊儿和小爱呢?”“孩子上学,没工夫来。”孙子皱眉道。兰姨“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儿媳妇戴着口罩帮兰姨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家都说,兰姨的儿媳妇真好啊!

兰姨也觉得她儿媳妇好,每次来老人院,都会跟这里的老人们问好,有时候还分小面包给他们吃,真有礼貌呢;还会给兰姨打扫她的小房间。全然没有从前兰姨在家时的白眼——唔,孙子说过,进这老人院的费用他的姑姑也是承担了一半的。兰姨撅着嘴,捏着兔子,看着忙前忙后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又想她的小爱和昊儿了,他们已经两三个月没来了。

 小曾孙昊儿最喜欢拿着小黑板教她读“a,o,e,i”了。孙子开车带着儿子儿媳妇走后,兰姨抱着兔子,又坐在了院子里的阳光下,闭上眼,那只大板鹞还在“嗡嗡”响,两只老人院里养的小鸡在她脚边找食吃,乖巧得很。兰姨觉得她的昊儿也是这么乖巧可爱的,昊儿喜欢讲故事给她听,国外的公主,古代的女娲;还有古诗词。她忽然想起从前乡塾里先生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了,先生拿着短戒尺打她前面那个小男孩的手心,小男孩抿着嘴不哼一声,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打完了,先生又教“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千万片,飞入芦花全不见”。“下雪了。”先生说。是啊,下雪了,兰姨睁开眼,真的下雪了,一片又一片,从天上洒下来,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尽头,雪花像芦花一样。可是,这里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雪?

 兰姨生病了,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引起的。兰姨的儿子儿媳妇坚持她是吃了院里的小肉丸或者豆芽——肉圆肯定是买的便宜的猪脖子上的肉,豆芽也肯定是打了药水没洗净的那种,所以她才会生病。看了监控以后,他们又坚持兰姨肯定是这么早就在露水里呆着冻着了,都没人管管?他们花了钱把老人送到这里来,就是让老人享福的!怎么没人看着她一点呢?院长却坚持是兰姨的儿子儿媳妇对老人缺乏应有的关爱而导致老人的精神反常——你看她现在身体已经很好了啊!他说,兰姨这样独自一人去院门口翘首以盼,或是自言自语,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们每次来不都看到了吗?他还说,他们只能在物质方面满足他们这些老人,然后在精神方面尽量满足他们。末了,他扶了扶眼镜,道:“毕竟我们确实是盈利性的老人院,你们不放心,完全可以把老太太接回去自己照顾的。”兰姨的儿媳妇撇了撇嘴,最终没有说什么。

 有时候我也好奇,这个城市怎么这么多雨,太多的雨,太多的水分,空气潮湿到让人觉得呼吸都湿漉漉的,手伸出去就能捏到一滴雨珠。

 又下雨了,兰姨躺在床上,听雨打在窗棱上的声音,“嗒,嗒,嗒......”兰姨闭上眼,在雨声里寻找大板鹞的响声,鹞子在天上飞,兰姨急着追,跑了好久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只芦花鹞,像她小时候和姆妈放过的那只一样,小小的,在风里摇摆。雨停了,大板鹞的“嗡嗡”声渐渐清晰起来,兰姨欢跳着去追,却总也追不上,她追的一身汗,大板鹞总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姆妈说:“兰儿,别追了,等会儿累着了呀。”兰儿依旧固执地要追那只大板鹞。又下雨了,全身湿漉漉的,不,不是的。姆妈说:“快回家啦,兰儿还小,尿裤子是正常的事啊,不羞羞呀。”兰儿想哭。“来,姆妈抱抱。”姆妈张开了双手。

兰姨想转个身,腰却像固定在床上一般,动不了,身子底下湿漉漉的,兰姨伸出满是皱纹和青筋的手,哭了。

“我说用尿不湿吧,你还不信!吶!又尿了!你来弄!你来弄!”儿媳妇尖锐的声音传来。兰姨睁开眼,她的脸涨得通红——然而这红被老人斑和无数的皱纹掩盖了。“毕竟八十多的人了,我们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兰姨听到儿子这么说,稍稍心暖了一些,然而这暖立刻又冷了下来——她的皱嗒嗒的私处在她的儿子儿媳妇面前羞耻的敞露着。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的腿合拢来,又被儿媳妇用力拉开了。“东边202房的陈家老太,昨天回家了,说是不行了,现在冬天......”兰姨闭上眼,她听到他们低沉的谈话声,她能看到他们好奇探究又带着鄙夷的眼神——她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她想离开。

 院里的老人都说兰姨老年痴呆了,你看她对着栅栏外的那些孩子们笑,笑的口水都下来了,还在笑;你看她昨天中午吃馄饨,她就不吃,她说怎么没有菜,没有菜她就不吃,后来小华阿姨拿又拿了个碗,帮兰姨把馄饨分在了两个碗里,兰姨才吃,从这个碗里夹一只馄饨,从那个碗里舀一只馄饨,吃得津津有味;你看她老是想趁小华阿姨他们回家的时候也溜出去;你看她总是盯着那个环卫工老陈的大扫帚不眨眼,有一次还爬到了大树上......

 兰姨依旧在嘟囔着什么,我凑近了听,她说:“大板鹞,竹子。”

 兰姨说:“大板鹞,竹子。”我看到青春的兰儿在用竹刀劈那些竹子,然后用抽刀抽竹丝,竹丝在她的手中翻转,成了一只孩子们爱玩的元宵兔子灯的架子。她的父母在编大板鹞的骨架,他们的手上满是老茧。

天黑了,兰儿睡了。夜深了,兰姨睡了。

许是夜晚太静的原因,大板鹞的“嗡嗡”声尤其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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