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雨

  天黑了，你们都睡了，我要去听故事了。

他旁边的那些从来都不会和我说话，只有他会，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他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他说他最快的时速是52，我笑了，他说你别笑，真的。他和周边一圈朋友比过，他是第二，其他的都在50以下。他说你别看那些广告说现在高科技了啊，时速300多也有了喽，百米加速只要三秒喽，我们这样的小镇，哪有人没事干买那种豪气的电动车？

他长得很帅，不吹牛的，全身黑色为主，两侧各有一根红色线条由前方大灯延至踏板处，他的反照镜比一般的大。他骄傲地说，那时候，哥们儿小王一眼就在茫茫车海里看中了他———还不是因为他帅！

小王是他哥们儿——他说他们不叫主人，那太卑微了，既然决定了一起生活，哥们儿这个称呼最合适。小王几乎全天都和他在一起，他们跑遍了这个小镇的各个角落，很多时候，饭菜的香味隔了那个大包飘到他鼻子里，真香啊！说着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的眼睛又眨了一下。我说我见到过小王，有几次去超市的路上，小王匆匆忙忙地从我身旁经过，我都来不及和他打招呼。他咳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不用你打招呼，我知道那是你。他继续说——小王的大包里总是装满了各种饭菜甜点饮品，可是他几乎不吃，早饭馒头，午饭包子，晚饭啤酒加馒头包子，忙起来的时候，半夜也就是兜里的三两个小面包。就算这样，小王不瘦。

小王屋里的灯亮了，现在是凌晨四点五十。他叹了口气：他又这么早起来了！他一点都不懂得爱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他皱着眉头说：我哥们儿要是能睡到日上三竿就好了，我去代他跑单。我知道我不过是你所眼见的千万辆普普通通电动车中的一辆，可我是小王的全部啊！

能怎么办？有时候我笑他，你一辆小小的电动车能帮他赚钱？能帮他谈女朋友？能帮他洗衣做饭？嘁！做梦呢！

我看不上他，我却喜欢每个夜晚去车棚里听他讲故事，所以楼道里的人看到我，也会笑：嘁！

我说我喜欢下大雨，我多脏呐！每个人都多脏呐！大雨刷刷，干净！他说他不喜欢下雨，他喜欢微风吹着，天蓝蓝的，等活儿的时候，小王总是近乎于躺着，头枕在后备箱上，看手机上的视频，听歌，看好多文字，订单来的时候，他会一咕噜爬起，戴上头盔转动油门奔向目的地。

小王不小了，小王该有30了，可是他总觉得觉得小王还小，还很孩子气。小王会玩游戏，输了的时候骂一两句脏话，赢了的时候兀自咯咯咯笑。我问过他小王是哪里人，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坐在台阶上，伸出我的大长腿碾一只蚂蚁，聊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我总是喜欢在夜里出去看夜钓的人，天黑漆漆的，风暖呼呼的，鱼儿的眼睛亮亮的，那些鱼儿从水里窜出来，扑向和他们有缘的人，真有意思。

他也说很多年前，小王总喜欢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和他一起出去逛，那时候生意少，人们走路都是悠悠的，他们一起慢慢地兜，偶尔在不知名的小河边看会儿风景，晚风清凉，三三两两的晚归人在那些绿化带旁甩甩胳膊踢踢腿，河里的一圈波纹就过去了。

我猜他肯定吹牛了，小镇那么小，很多年前的那么长时间里，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悠悠的是从前，现在小王忙起来了，他们常常工作到半夜，有时候甚至凌晨回家，倒头就睡。小王睡着了，他却睡不着。嘘——他轻声说，有时候不需要充电，我就和车棚里的朋友们一起出去晃悠，你要和我们一起出去逛吗？

不，我才不要！

我知道他们喜欢夜深人静时出去晃悠，挑没人没监控的路段，这时候那辆大黑就开始唱歌了：好一朵茉莉花啊……那辆小红笑他矫揉造作像个娘们儿，小红喜欢唱“我欲成仙，快乐齐天”……我知道小红，他的时速也很快，最快的一次是49，差点就上50了。小红是个帅气又秀气的男孩子，他的哥们儿很爱他，我常常在院子里见到他哥们儿为他洗澡，他哥们儿很好，会搬个小板凳喊我坐，从来不会对我说“嘁”。啊呀！他打断我的话，笑了——小红那么精致爱干净的人，哪像我们糙汉子么，随便洗洗么好了，下雨的天，我拱着身子往雨里头钻，省得小王再费时间费水为我洗澡，可是小王总是刹了车，穿上雨衣，再用大遮布遮住我，闷得我慌，我不喜欢下雨。

我们不是朋友了！你不喜欢下雨，我喜欢！

他嘟嘴了：怪不得他们叫你“张三疯”呢。

我不想搭理他了，可是他继续唠叨：大黑是我们这最老的一位朋友了，他自嘲被修修补补总能卖个好价钱。最开始的时候五千多，后来他主人回老家了，就把他卖了，卖车行里把他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又卖了三千多，现在这位哥们儿已经是大黑的第五位主人了。

太累了，都太累了，可是又都不想静下心来在车棚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思考人生，我们情愿晃悠到凌晨才回家。你知道吗？昨天在花园路的拐角又见到一只被车碾压的流浪狗了，鲜血流了一地，嗨！生命呐！我笑了：没什么好看的，有生命的造了你们这些奇怪的生命，借由你们的手去碾碎那些有生命的……他愤愤地打断道：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好的，那谁又是故意的呢？

很久没见小红了，小红从来都没和我说过话，他们说他被转手了，他哥们儿回老家了，他哥们儿的老父亲不大好，哥们儿想把老两口接过来，“那也不用卖了小红啊，接过来还是继续外卖的啊……”有人提出了疑问，他晃了晃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哟……

我猜他喝酒了，你看他摇头晃脑的，他笑了，喝酒不开车你不知道？嘁！我当然知道。小王不喝，能保证你也不会偷偷喝？他不理我了，他说你懂个锤子，他说他常幻想着和小王一起去海边玩，他喜欢海风，听声音他就喜欢，小王看视频的时候他听到的，那海风呼呼的，吹在身上肯定很舒服，让人飘飘欲仙。

他总是胡扯，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滩水嘛！

他自顾自地絮叨：我怀疑我前世是一匹马，小王是将军，我们一起在枪林弹雨中前行，我们一起奋勇杀敌！

晨光亮起来了，大路上的红绿灯多，他说那时候他们会走一段蜿蜒的小路，路两边有很多很高的梧桐树，那些树的内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他时常想停下看看那一片绿色，所以有时候他会故意轻轻地歪一下头，提醒小王别那么猴急，偶尔停下来看看身边的美景，心情才会好，可是小王总是理都不理他，用力地一缴油门，继续向前。

向前的那些车们带起了一阵风，吹地我们有点冷，月亮很高了。我坐在他旁边，车棚顶破了个洞，偶尔会有几只我们不认识的鸟从这个洞口飞过。小王已经很久没来了，一个月？半年？我说，你瞧瞧你，蓬头垢面的，小王不会来了，你倒是自由了，天天冥想，可以修道成仙了。早起出来遛弯地孙大爷说，那个小王是吧？外卖太苦，他去面料市场扛面料了，他胖，力气大，两百斤的面料一扛就跑，跑得飞快……唔，这是他之前送外卖时的电动车吗？说来也有两个多月了啊，他怎么不把这车卖了？还能多吃几顿好菜呢！他走路去上班的呀……喝忒——这灰尘！小张快别呆那儿了！脏！

下雨了，车棚顶的破洞越来越大，雨滴在我们身上，在薄薄的尘土上溅出几朵小花。

你恼了——你说你不喜欢下雨，不喜欢冥想，你不喜欢这样，不喜欢那样，你只想要小王快乐。

瞎说！你一个小电瓶车懂些什么！这样才有意思，下雨才有意思，冥想才有意思，和你这样一位什么都不懂的可爱的小电瓶车聊天，才最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