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毛豆的头像

张毛豆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19
分享

冬青

冬青树上的雪还没化呢,猫就已经开始叫春了。

猫是商量好了的,河西岸的猫不出声了,河东岸的叫,叫的人辗转反侧睡不着。

顾雨晴躺在床上背公式,背到一半,被猫叫打断,又背了一半,被二胡声打断了。

二胡是河西岸的张大爷拉的,张大爷儿子在苏州,女儿嫁去了无锡。张大爷儿子和女儿轮流说,搬来吧,我们一起住。二胡说:“我不愿意呀——不愿意——”二胡总有说不尽的事,今天晚上二胡喝了点酒,又在说故事了:你们瞧啊——这条大河喏,通往长江的大河喏,是我们这一代人挖的呀——想当年,挑了扁担扛了锄头去挖呀——现在这一条大河——

都知道这有一条四五十米宽的大河,河西岸是菜市场,超市,商场,学校,寥寥几个小区;河东岸是居民住宅区,早高峰晚高峰的时候,一眼望去,乌啦啦的都是人。

这二胡的曲子颠来倒去也就那么几句,谁都知道大河是那一辈人徒手挖出来的。夜深了,猫叫都停了,偶有悉悉索索的车声驶过,也是偷偷的,似乎是怕闹醒了人一样,可是现在二胡更起劲了,咿咿呀呀哼个不停。

顾雨晴睡不着了,睡不着睡不着,就像小时候偷喝了姆妈的咖啡一样,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睡,眼皮耷拉着要睡,可就是睡不着,自知快要睡着了,却会在半梦半醒的那一瞬间猛地一醒,似乎睡着了是个大错误似的。睡吧,睡吧……顾雨晴深呼了一口气,对自己说,睡吧,明天晨读课还要默英语单词呢……

天气不错,即便昨晚没睡好,晨起的阳光依旧是温暖的,让人倍感舒适,活力满满。早饭时顾雨晴随口提起深夜的二胡声,金华吃惊道:“你也听到了?前一阵我还以为我幻听了呢!”顾雨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姆妈,学校里有陶艺兴趣小组,邀我参加……”金华咽下一口粥,笑道:“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呀,你觉得喜欢又不会影响你学习么,就去参加呀,到时候要买什么,和我说啊。”顾雨晴咬了口高粱馒头,点点头。

实际上以前这个小镇上的人很少吃馒头——或者说,这里的馒头和别处的馒头不一样,别处的包子是包子,馒头是馒头,窝窝头是窝窝头,每一样都分得清清楚楚的,可是这里的所有都是馒头,包子叫馒头,馒头也叫馒头,小笼包也是馒头,窝窝头也是馒头,去早餐店买早饭——“一杯豆浆,两个菜的馒头”,“一杯红豆粥,三个小焦底馒头”……如今这小镇每每清晨总是笼罩在馒头们的香味之中。

现在陈艳手里就拿着一个馒头,陈艳知道这不是馒头,这是包子,陈艳是在石家庄读的大学,什么是馒头什么是包子她清楚得很,可那又如何,这么较真没意思的,回了家乡,陈艳就和他们一样——“两个三丁的馒头”。陈艳坐在河西岸的早餐店吃早饭,还有四十来分钟才上班,坐在这儿悠悠地吃一顿早饭,难得的,自己的时光。

陈艳喜欢看那个背着格子书包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从窗外走过,小姑娘的脸圆圆的,白嫩的很,她的眼睛大多时候是垂着的,然而双眼皮的褶皱很是明显,鼻子小小的,圆圆的,往下一点便是略厚的丰满的樱桃小嘴。小姑娘的衣服多是深色,唔,耐脏。有一阵陈艳难掩心中的冲动,总是想拉着小姑娘进来吃吃早餐唠叨一番——她是怎样铁了心断了初恋的念想,考去了石家庄;她是怎样的在那年大雪中得了奖学金;她是怎样的渴盼去隔了一条江的大城市里打拼却又忍不住安于现状;她追的番,最近好看的电视剧,和母亲终日的唠叨:老姑娘了啊……过了年就三十了啊!——也是奇怪,有时候心里话不好对这个说,不能对那个说,难得有愿意倾诉的对象,却是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真是奇怪,陈艳摇了摇头,兀自轻声笑了笑。小姑娘走过之后十分钟样子,陈艳收起吃剩的屑屑堆放在一起,抹抹嘴巴去上班。陈艳喜欢这样。

上班的路上会有人打招呼:“上班去了呀?”陈艳点点头。穿行而过后,是背后的指指戳戳:“都30了吧?还不结婚喏……”陈艳微笑着,只当没听见,晚春的风暖人。

天热了,天热了吃馒头的人就少了一些,馒头热气腾腾的,一看那高高的蒸笼屉就觉得后背都是汗了,更别说吃了。这阵子水果买的多。金华喜欢吃芒果,于是家里屯了许多芒果,猕猴桃,偶尔放假时节,菠萝,榴莲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顾雨晴喜欢吃水果时看看课外书。姆妈金华最近总是把果皮扔在花盆里。“这样不会生蚂蚁吗?”顾雨晴问。“傻孩子,那天看专家说的,一切归尘土,这样放土里烂掉才有营养,花才长得更好呢!”金华搓着手,兴奋地回答。“傻孩子?哦,傻孩子……”甜的东西会招蚂蚁的呀,没有蚂蚁也会有小飞虫的呀。顾雨晴低着头想,这些大人年轻时是怎么学的那么多知识的呢?到老了就只信手机上说的了,手机上说这种菜要多吃就天天吃,手机上说那种坚果没多少营养以后就再也不买了……真有意思,那他们以前学的那些知识呢?顾雨晴盯着那棵绿萝发呆。

发呆时的时间是最容易过的,一晃眼,夏天就这么过去了,成了精的二胡也和张大爷道了个“再见”。夏天的晚上燥热,幸好如今有空调。可就算有空调,也难掩那期期艾艾的二胡声,更别说秋风里的二胡声了。

又开学了,顾雨晴走得不紧不慢。顾雨晴今天早了五六分钟出发的,她在河西岸的小区里兜了一会儿,似乎想寻找一个答案,上班上学的高峰时段,小区前的绿化带里都是些晨起锻炼的老头老太,这一个用力地蹬胳膊蹬腿的,中气十足,看上去就像个拉二胡的,深更半夜兴起了来一段,不是不可能;那一个穿着宽松戏服舞剑的,也像个拉二胡的,艺术是相通的,剑舞的好,二胡也应该拉得蛮好;那边那个穿着中山装,裤子缝都笔直的,更像个拉二胡的,他在眯着眼睛听唱曲儿,手指头还在那里画圈圈,是了,应该是他。顾雨晴定了定神,往那位大爷走去,一只猫从绿化带里的冬青树深处窜出,“喵呜”了一声,跳远了。

顾雨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拽了拽书包,往学校跑去。

秋天一到,什么东西都是瑟瑟的,北风吹在身上就冷,难免缩着脖子的,像极了书上那些受冻挨饿的人们,更显苍凉。

顾雨晴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容易流泪。也没看什么小说,也很清楚地和那位递信的男孩子说明了初中不想谈恋爱的想法,成绩也蛮不错,可就是想哭。她晓得男孩子蛮好,成绩蛮好,长相蛮好,人也蛮好,追他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不对的时间,即便遇到了对的人,那又怎样呢?设若一起的话,能一辈子吗?今天复习古诗词,“古人逢秋悲寂寥”,哦,秋天,春天都一样的吧,一样的冷,一样地绕过极寒或是极热,一样地留给人们背不完的诗词。

顾雨晴知道自己力气一向小,就因为力气小,所以才不会把那张大讲桌推倒,可事实上那讲桌就是倒下来了,那桌子“嘭”的一声摔倒在地,几个男孩子在那里看,有人笑着喊“顾大力士”,碰巧经过讲台前的那个男孩子的膝盖被讲桌腿磕了一块,隐隐地有血渗出来,‘快去校医室!’副班长过来搀起了男孩子,走了几步,副班长转过头,“没事的,我们都看着呢,你不是故意的,这讲桌只有三个腿稳的,本来就快倒下来的。”顾雨晴抿了抿嘴,目送着他们出了教室门。

金华是在修改第三季度度总结的时候接到的电话,班主任陆老师说她女儿确实是不小心,陆老师说男孩子受了点小伤,再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因为她女儿受伤的,去道个歉吧,陆老师说都初中了,这么不小心这么毛糙,以后跑社会上可怎么办啊……金华昏昏沉沉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晓得了,麻烦你了陆老师。”挂了电话,金华出了一身冷汗,这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

晚上回家,顾雨晴还未开口,金华难得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道:“我买了点牛奶给他们了,明天和他说下对不起啊。”顾雨晴抬起头:“可是那桌子本来就晃晃悠悠的,不是我路过碰到,别人碰到也会摔下来的……”金华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深夜又有二胡声了,西北风带过来的,很清晰。二胡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把它拉的这么好——她说,天气真凉快啊——真凉快——我不想结婚呀——不想结——你们不要催我呀,不要催——

雨晴睡不着,男孩子给的信夹在日记本里,那封信是咿咿呀呀的二胡,男孩子清秀的脸在脑海里晃来晃去,扰得她睡不着。

最热的时光挥了挥手就过去了,似乎还在昨天。

陆老师又打电话给金华了:“这样不对的呀,年纪这么小动了情,不对的呀,要以学习为主,不能动情的呀……”

天冷了,西北风一吹,就觉得今年的冬天肯定比去年的冷。有阳光的时候,温暖是屋外的,寒冷还残留在屋内。C区那个张家老太太又在闹了,一定要在那圈冬青树里头种雪里蕻,她说再不种就来不及了,冬天来了!有人笑她老年痴呆了,什么都不懂,她家姑娘拉着她走,被她一把甩开了,几十分钟过去了,她还在那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你们不懂的呀,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好好的一块地啊……顾雨晴去阳台上晒小背心,她下定了决心把那封信扔掉,晾好小背心,打开信,那些字蹦进眼睛里,顾雨晴笑了笑,挥了挥手,那张纸舒展着身子掉了下去,不偏不倚落在了玻璃外的砖面上,一部分还吸附在玻璃上,顾雨晴透过玻璃看了一会儿,让这张纸飘下去吧,还小呢,该有什么梦呢?愣了会儿,她还是拿出了晾衣杆,探着身子去够那张纸。说来也怪,现在的人,要么低头看路,要么低头看手机,难得有人抬头的,然而就有那么一个人抬头瞧见了,扯着嗓门喊:“小心呐!”楼下拥在张老太旁边的人本来就还没走散,这一喊,喊来了不少人,五六层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的,顾雨晴被喊得激灵了一下,立刻缩回身子,衣服下摆卡在了窗户的推拉缝里,顾雨晴急了,想把脚抵在地上借点力,可是脚都够不着地,又想用手撑住玻璃窗内侧,可手翻转着,愣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这下可急了,身子横在墙面上,动弹不得了,隐约听见有人在楼下喊:“报警呀!快报警!”楼下的人们叽叽喳喳一阵言语,十分钟不到,消防车来了,大气垫打开了,顾雨晴忽然想笑,那云梯呢?她等着云梯。有那么一瞬,她忽然想起那个每日清晨上学路上见到的在早餐店里吃饭的大姐姐,她的头发是蓝色的,真好看。学校里的主任凶凶的,不许学生染发。为什么不能染发呢?为什么一定要穿深色衣服呢?为什么迟到了不问缘由就要罚站写检讨呢?为什么做早操的时候,同学们一定要穿校服,老师们却可以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呢?为什么正好是她碰了那张讲桌呢?为什么那个男孩子要喜欢她呢?为什么一定要学物理呢?冬天外面冷里面热,玻璃里面有水汽;春天外面热里面冷,玻璃外面有水汽,这是常识呀,为什么一定要学物态变化呢?凝固,升华,凝华……“顾雨晴!物理!72!”她看到物理老师剜了她一眼。语文老师笑着说,不错啊,这次作文只扣了一分!数学老师说,加油呀,这次比上次分数高了蛮多。英语老师说,下个月去比赛的单词都背熟了吗?顾雨晴闭上眼,大家都在笑,微笑,讪笑,哈哈大笑,就连楼下的那些人也在笑,唯有物理老师冷着脸,站在角落里看着她,那眼光辣辣的,穿透了笑着的人群。直直的打在她身上。顾雨晴被盯得不自在,睁开了眼,略略有些近视的她看见一只猫从冬青树上一闪,家里的门被撞开了,还没回过神来,一位消防员飞奔而来,抓住她的腿往后一扯,顾雨晴松了口气,良久,说了句“谢谢”。

顾雨晴蹲在阳台上,有点腿软。警察的劝导只是“嗡嗡嗡”,一句话都没听进去。顾雨晴看着地上那块没拖干净的小脏斑想:要是刚才,真掉下去了会怎样呢?姆妈会手足无措地哭吧,我的人生从此结束,多年以后,那些同学聚会起来,也许会说起我,为我的离开找一个莫名的理由,也许不会说起我吧——凭什么掉下去呢?我不,好不容易活着,没做一朵小花,没做一只小猫,好不容易做了个有思想的人,就要努力活出个样子来,对得起自己!

金华赶回家的时候消防已经在收拾器物了,金华推开门,看见顾雨晴在关窗户,衣服摆破了一大块,金华的泪珠子哗啦啦就掉下来了,她抱住了顾雨晴:“我知道你委屈呀……”顾雨晴站在那,呆呆地,就那样被抱着。

冬青树们护着的那块地幸好没种雪里蕻,一大块草坪正好成了流浪猫们晒太阳的天堂。

金华现在喜欢这样和顾雨晴在晚饭后下楼走一走。 “前一阵么,河西岸C区里那个老年痴呆的喏,哎呀,就是总是在半夜里拉二胡的那个呀,吵得么,大家睡也睡不好,后来过了夏天,他家小孩把他接去苏州住啦!那天他还扒拉着小区门口的杆子不愿意走呢!搞得去上班的人还以为拐卖人口咧,一问,才晓得是他亲儿子么,好多人看到啦!”张家老太知道的事情总是很多,“你们晓得伐,现在换了E区那个陈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天天晚上拉二胡了,年纪么倒轻的呀,二胡还会拉的咧……我么,反正耳朵聋了呀,听不清楚了,个么还是不行的呀,礼拜六礼拜天我小孙子小孙女过来么,要影响伊们困觉的呀……嗯,今天么太晚了,明天我去说说她,个老姑娘……啧啧……”

金华和顾雨晴在稀稀落落散着步的人群里听老太太唠叨,偶尔一起随大家笑笑。天凉了,天暗的早,一只乌鸫从桂花树上一跃而起,落下的叶子惊着了冬青树丛里的一只老猫,老猫懒懒地抬起头“喵呜”了一声,依旧伏地而卧,冬天快到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